第737章巴掌甜枣,世事波折
大营内,辽东兵与女直人各站一边,彼此之间泾渭分明,以十分复杂的神色相互打量。
没办法,帐内大多都是经历过赫图阿拉一战的精锐,袍泽兄弟有不少都死在对方手中,其中有些人还在战场上不止一次交过手————
能够克制住拔刀的冲动,已经很了不起。
“前几日就与你连络了,怎么今日才来?”
陈阳坐在上首,多铎在一旁侍立,表现得十分乖巧。
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以往的冲动鲁莽似乎已在这年轻人的身上消失,今时今日,他多少也有些明白了当日多尔衮为何不愿报仇。
“回真人的话。”李世忠面色尴尬道:“我接到真人连络后立即拔营起行,路上风雪太大一时迷了方向,半路又不小心丢了火姑娘,只能回头去寻,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————”
“火灵儿?”陈阳闻言皱起眉头,“人呢?她现在何处?”
“就在帐外。”李世忠忙道,“只不知为何昏迷不醒,至今水米未进,也不知道患得是什么急症————唉,总之都是末将不好,没能照顾好她,姑负了真人的托付。”
多铎见李世忠也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,心中至少好过了些许一反正在这搬山道人面前,大家都是伏低做小,谁也不比谁高贵。
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,大抵就是这样了。
火灵儿毕竟是陈阳亲自认下的便宜徒弟,听到她出了事,陈阳便暂时停止议事,径直前往帐外探望,后头跟着黑压压一大群人,险些又将营内其他人吓到。
来到火灵儿跟前,只见这蛟精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毡毯,裹了个严严实实,圆润的脸蛋红扑扑的,不时砸吧几下嘴,显然睡得正香。
见她这副模样,陈阳稍稍放下心来,顺手又摸了摸鼻息,紧绷的脸色登时稍缓,边笑边道:“————好个惫懒的家伙。”
一边李世忠不明就里,连忙问道:“火姑娘究竟是————?”
“没事。”陈阳安慰道:“她并不是犯了急病,而是在冬眠。”
“啊?”李世忠心道从来只听说过熊瞎子冬眠,倒不知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冬眠,这就是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么?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。
他却不知火灵儿根本不是人,本是腾炎蛟化形的精怪,先天火精之体,自小在岩浆里泡大,从未经历过这等塞外寒冬。
随着陈阳走后天气渐冷,于是再难控制天性,于前两日赶路之时沉沉睡去,一头栽到雪地里。幸好被李世忠及时发现,这才寻了回来。
插曲过后,众人再度回到帐中议事,陈阳依旧坐在上位,左右环视一圈后开口道:“多尔衮已立誓归顺,现已将伪汗黄台吉首级奉上,并自愿发兵剿灭仍在各地作乱的其馀头目,以换取建州龙虎将军的官位。在他凯旋归来之前,李总兵便率军守在这白山大营,以防备宵小之徒。”
虽早就知道了这消息,但经由陈阳当面说出,辽东卫众人依旧掩不住面上笑容一这一仗打得实在容易,也不枉他们在寒冬腊月深入塞外,如此一来,辽东终于可以安宁了。
李世忠本想捞一个灭国擒王的大功,如今到手的却变成了逼降,在功劳簿上自然大打折扣。
但转念一想,能够一枪不放地结束这一仗,未免不是件好事,毕竟此次同来的都是李家最精锐的家丁,便是只损失一人也令人心痛。
陈阳看着众人的面色,缓缓道:“————尔等可有什么异议?”
李世忠抱拳道:“谨遵真人之命。”
多铎见状面色惨白,但形势如此,已容不得他不同意,心道什么防备宵小,根本是将他们扣作人质而已,营内的女眷丶财物,恐怕是要遭殃了。
暗叹一口气,他硬着头皮上前拜道:“————无异议。”
然而陈阳一眼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,微微一笑:“————辽东卫在此守备期间,衣食住行皆由尔等供应,需得用心————而他们远道而来殊为不易,你作为东道主,是否也该给些体己钱?”
多铎声音干涩道:“————应该。”
辽东卫诸人听到这话,个个扬眉吐气,恨不得用鼻孔看人。
反观营内女直众人,则个个垂头丧气丶如丧考妣,哀哀切切的样子很是低沉。
“不过————”陈阳话锋一转,“若是各位受了招待,却还滋扰营中妇孺丶掠夺财物的,就莫怪陈某心狠了————李总兵。”
李世忠一个激灵,下意识上前抱拳,“末将在!”
“————”陈阳微微一怔,却还是继续开口:“按照军法,掠夺财物丶调戏妇女者,该以何罪论处?”
“回真人的话。”李世忠如实道:“按照本朝军律,有军士劫掠民财者,主犯斩首,从犯视情节轻重,上至斩首丶下至罚金;若有意图奸淫妇女者,成奸者绞,未成奸者流,并革除军籍。”
说完,他又补充道:“若在战时,则主将可依《临阵军法》直接论斩。”
“咱们如今也还算在战时,我看就不必那么麻烦,有敢犯事的一并处斩即可。”陈阳淡淡地道,“你们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小头,那就别怪陈某将你们的大头也一并摘去。须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,你们的一举一动陈某都看着呢————我的眼里可不容沙子。”
简单几句话,已令方才还喜气洋洋的一众官兵流下冷汗,个个点头哈腰地道:“小的们记住了!”
给个巴掌又给个甜枣的功夫,陈阳已将两方人马驯得服帖,而多铎也是暗自松了口气,心道若对方真能约束好部众,就当是破财消灾了。
“好了。”陈阳摆了摆手,起身自位置上离开,打了个嗬欠道:“话已说完,你们各自找地方安歇吧,记住我刚才说的————那条大白是个好东西,有补血益气丶养生延年的功效,你们几个便自行将其分食了以作庆贺。我乏了,便先行回帐,无事不要前来打搅。”
有了陈阳的警告,明白这位搬山道人手段的自然不敢有任何违背。
就在李世忠去与多铎接洽的同时,陈阳已回到为他准备的毡帐内,闭目养神。
其实他并没有多喜欢这作威作福丶玩弄人心的感受,只事是他自己揽下的,总归要有始有终,不能拿到甜头就什么都不管不顾。
直到多尔衮回来前,他陈某人大概是要留在这里了,但也没什么不好,反正无论在哪都是修习,于这天池十六峰附近炼气,也别有一番感受。
陈阳所说的“举头三尺有神明”,可不是说说而已。
白山大营之内,每隔三丶五丈,便贴有一张黄纸朱符,符上大多勾勒着龙虎围绕的一只眼睛,正是搬山派天眼符。
这每一张符都等同于陈阳耳目,营内众人每每在神符面前做事的时候,都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,自然不敢乱来。
于此高压管控下,再桀骜不驯的军卒也不敢做闹事的刺头,两方人马因此而相安无事。
然则营内虽然太平,却难保营外有人生事,先前被黄台吉收服的林间部落,知晓白山大营内又变了天,多尔衮领兵出征之后,心思便活泛起来。
他们挑选了个不下雪的晴天,偷偷纠集了各部青壮,欲要强攻白山大营,将其洗劫一空。
将近数千人自四面八方而来,形如浪潮翻涌,喊杀声震天,简陋的弓矢虽然杀伤力不足,却是在这寒冬时节最为可靠的军械,而白山大营之内,因为多日安宁,各军士卒都有些松懈。
甚至有些外围巡哨的士卒,腰刀多日未曾出鞘,结果被冻在了刀鞘里头,仓促间根本无法拔出。
沉州卫的李氏家丁们,虽然有陈阳发下的青龙抱火铳防身,毕竟数量稀少,难以守住整个大营漫长的围栏。
不多时,那一个个身着皮衣的野人已然快要杀至跟前,可清楚看见他们因兴奋而涨红的面颊,以及目光中宛若实质的贪婪。
李世忠丶多铎闻讯,立即赶来前线迎敌,见敌方人数众多,一时有些犯难,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求见陈阳的时候,便见晴天忽然一暗,紧接着降下数道碗口粗细的霹雳,轰击在那些翻越围栏的野人身上。
于是雷声炸响,不绝于耳,当风波平息时,只见周边地上多出数个已看不清原来型状的焦炭。
林间野人哪见过这等阵仗?只道对方有雷神庇护,吓得肝胆俱裂,于是个个丢盔弃甲丶撒腿便跑,自此再不敢轻言入寇。
经此一事,陈阳之名越发深入人心,暗地里有不少先前信奉黑教的女直民众,抛弃了六臂佛象,转而供奉起了陈某人,引得他日夜被香火愿力打搅,便是另一回事了。
以往,女直人在冬日里的山林立下营寨的时候,总有些饥肠辘辘的山野精怪因缺乏食物,不惜挺而走险地前来觅食,因此时不时便有怪事发生。
然则这一个冬天有陈阳坐镇,一切意外都没发生,连日来到处奔波丶深受挫折的人们,亦终于得以享受一段安宁的日子。
开春之时,多尔衮便带领一众人马凯旋,因收降纳叛的缘故,队伍比临出发时还壮大了些许,这位曾被老奴称为墨尔根代青的男儿确实是位勇士,除却没有食言地带回了包括阿济格在内的众将人头外,还为陈阳带来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人。
“我说师兄,你既已诛灭了黑明王又一尊分身,怎不早日回返,为何还在这深山里头猫冬?”
苗月儿人还没进营帐,声音已远远地传了过来,语气里充斥着一股酸味,“可别是光顾着跟玉琪真人切磋道法,忘了自己还有份家业!我在京师都已炼了三炉丹,天天记挂着你的安危,却左等右等都见不到你人影————没奈何,只有自己上来找你了。”
素手掀开门帘,苗月几气鼓鼓的俏脸随后浮现,当她见到营帐里只有陈阳孤零零一人的时候,神色当即一僵。
左看右看,从周边陈设之中,也见不到其他人的踪迹,气势当即一弱,收起兴师问罪的神色,有些羞怯地问道:“————玉琪姐姐呢?”
“呼————”
陈阳放下手中的笔,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,将新一卷《搬山秘档》合上,这才转过头来,“天师府跟重阳宫联手攻打大雪山,她赶去助阵,走了快有一丶
两个月了————你可倒好,在这吃哪门子的飞醋?”
“你又没跟我说,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————”苗月儿嘟起嘴,一副委屈的模样,眼角却微微上翘,“你在这都写些什么呢,给我看看呗。”
“不过是此番前来辽东的见闻,以及当地一些特殊的方术,以留待后人翻阅。”陈阳大大方方地将秘档递了过去,“那些野参,你都已经炼制完了?”
“没错。”苗月儿点点头,自夸道:“那白云观的丹炉都快被我烧黑了————
参娃儿因为我身上的味道,足足躲了半月,生怕我将它也给抓去炼了。”
“它是参王成精,见到同类被炼作丹药,自然有些唇亡齿寒之感,你该避着些它才是。”陈阳一边闲聊,一边道:“如今多尔衮回到营中,不日就要南下献降表,到时我也就回去了,你多跑这一趟又是何苦?”
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。”苗月儿摇了摇头,道:“师兄你这几日在塞外潜修,多日未曾连络,却是不知道中原出大事了。南朝天子亲率新军北伐,越过淮河而来,此刻已兵临济州府了。如今燕京之内乱作一团,只怕顾不上女直人这边了!”
世事总是颇多波折————
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丶合久必分,陈阳也早知道南朝小皇帝有一统河山之心,却没料到他偏偏在这时北上,打乱了自己的部署。一想到中原乱起,不知有多少百姓将要流离失所丶饱受战乱之苦,心中便有些惆怅,面上的惬意也早消散不见。
“师兄————”苗月儿小心地看着陈阳面色:“南北两朝的皇帝,都与咱们有些交情————你我虽是南方人士,道场却设在北方,如今大战将起,咱们到底该帮哪边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