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，天刚发亮，赵宁就冻地从炕上爬起，穿上了衣服。
凉炕他实在睡不惯。
一旁的马学延还在睡，脑袋枕着荞麦皮的枕头，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，“宁子，这么早就醒了啊。”
赵宁嗯了一声，“去厕所。”
说完就弯腰将脚上的黑面棉鞋穿好，推门向窑洞外走了出去。
然而刚一出门，赵宁就被惊了一跳。
外面院子里，早已改换了模样。
原本黄土夯实的院子地上，已经落了一层细薄的雪。
昨天下午临晚时蕴酿的雪，在昨晚后半夜终于落了下来。
赵宁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，缩起身子踩着雪就去厕所撒了泡尿，刚回到院子里，盯着白茫茫的雪花，突然间想起了昨夜吹唢呐的场景。
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亮堂。
就象阴沉的天空，透出了一缕光芒。
只是他没来得及细细咀嚼，马学延就打着哈欠，从窑里推门也走了出来，抽着鼻子道：
“果然下雪了啊。”
赵宁扭头一瞧，只见马学延已经穿好衣服，嘴角正叼着一根烟卷。
“宁子，走，去我六老爷那边，刘吹手他们估计正等你呢。”
赵宁应了一声，迈步就与马学延朝院门口过去。
天空飘着雪，俩人一边缩着身子朝马五子家过去，一边望着这漫天的飞雪，将手也缩在棉袄袖子里。
陕北的冷，是干冷。
手留在外面，不消片刻就会冻红。
到马五子家的院子时，赵宁看到刘吹手等人，已经在院里生起了火。
还有不少人正在张罗着早上的饭食。
赵宁和马学延一分开，就直奔火堆过去。
满脸络腮胡子的刘吹手，刘二娃，见到赵宁一早来了，出声打趣道：
“今儿天不照好，现在下着雪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，今天估计是场硬仗，小赵，怕不？”
赵宁双手在火堆上烤了两下，赶紧去捂冻得发红的耳朵，缓了缓才摇头道；
“有甚怕的，不就是雪地里吹嘛，没事，扛得住！”
刘二娃咧嘴一笑，掏出烟递给赵宁一根，随即坐在火堆前道：
“昨晚吹的不错，你这手艺，都是你爷爷教的？”
赵宁接过烟，烤着火道：
“算是吧，我爷爷反正是教了不少。”
赵宁说罢，刘二娃身边的王吹手，嘬着烟道；
“你这后生娃，昨晚第一次吹就露了脸儿，哎呀以后要是再吹出了名堂，我们估计怕是都接不到活儿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挨着王吹手的另外一位吹手，圆脸大头，姓张，腮帮子因多年吹唢呐，已变得跟蛤蟆一样，鼓了起来。
即便这会儿没吹，那腮帮子看着也比常人要突，嘴里的话一连串地往外涌道：
“你这后生，也不知道天生是吹唢呐的料，还是你爷爷教的好，你昨晚那几下，我们三个教的那帮徒弟，还没一个能比的上，要是过个几年，怕是我那帮徒弟，连饭都吃不上。”
赵宁探身朝刘二娃身旁的王吹手和张吹手，瞧了一眼。
他听这俩人的话里，带着刺儿。
虽然听着象是夸人，可却藏着骂人的意思。
赵宁没着急回怼，脸色冷冷地看着落在火堆上的雪花，将刘二娃刚递的烟伸到火里点着，抽了一口后，才缓缓道：
“我爷以前跟我说，吹唢呐是手艺活儿，凭的是本事，看的是能耐，谁能不能接到活儿，得象那八仙过海一样，各显神通。”
赵宁刚说完，马学延就走了过来，坐在一旁，朝着那王吹手道：
“老王啊，我兄弟宁子吹的好，你这就想欺负人嘞？”
马学延刚才就站在不远处，对赵宁与刘二娃，以及其馀两位吹手的闲聊，听得一清二楚，
但他手里在忙别的事，一忙完，便快步走来，对着王吹手一通质问。
王吹手打着哈哈道：“没有的事。”
“没有？”马学延说着，眼神一瞪，道:
“不是我说，当吹手，就好好吹，没本事就学，别倚老卖老，欺负人可不顶用。
还有老张你，你带的徒弟，要是出息，昨晚上你们还用到李家沟吗？”
王吹手和张吹手，俩人顿时不说话了。
而刘二娃，刘家班的这位主吹，刚才一直没说话。
此时听见马学延的话，也只是眼皮抬了一下，依旧一言不发，默默抽烟。
昨晚他们是实在没辄，他们的徒弟，要真能顶的上用，孙延山一走，也不至于翻山越岭地去找赵宁爷爷救场。
只是，他们万万没想到。
赵宁昨晚唢呐吹的居然那么惊艳，别说寺家塬的村民了。
就是他们三个行里的老江湖，也被震惊到了。
节奏，气息，还有那股子少年意气的劲儿，当真是他们从没见识过的。
先不说赵宁吹的好不好，就那股一开始吹出来的韵儿，绝对不是一般人能轻易会的。
昨晚上赵宁去了马学延家睡觉，刘二娃和王吹手，以及张吹手三人，合计研究了好久。
感觉赵宁的吹法，实在是太独特，太摄人了。
他们作为行里人，能听得出赵宁的唢呐声儿里，有家传赵派唢呐的底蕴在。
但同时，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，也在里面。
所以，今儿一早，王吹手和张吹手便沉不住地，对赵宁挤兑起来。
毕竟赵宁不是他们刘家班的人，往后要是成了名儿，那他们刘家班，还能有活路吗？
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，赵宁和马学延。两个年轻后生都硬瓷的很。
压根不怂。
尤其是冒出来的马学延，仗着是寺家塬的人，又叫去世的马五子六老爷，话说的那叫一个直，就象刀子一样，硬挺挺地往胸口上刺，让他们还没法还嘴。
可他们却不知道，马学延的性情就是如此，受不了被人欺负，也见不得有人欺负人。
王吹手和张吹手，暗暗地相视一眼，没敢再说话，原以为这事就能翻篇了，没想到，马学延直接又来了一句。
“宁子，听兄弟我说，今天别吹了，他们既然想欺负人，那你就歇着，看谁怕谁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