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纺织厂。
巨大的车间里机器轰鸣,燃烧的重油散发出高温,将整个车间闷得象是蒸笼,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与汗味,混在一起别提多难闻了。
“哎呀,又坏了!还愣着干什么!先把布斩了重启机器,这批货要是赶不出来,咱们车间这个月的奖金全都泡汤!”
车间主任李爱国扯着嗓子在车间里来回踱步,嗓音沙哑,眼圈发黑,显然也是被逼到了绝路。
这台59式纺织机旁,围了一圈又一圈人,魏建国也是其中之一。
几个老师傅正对着一堆零件唉声叹气,地上散落着一大片被扯断的纱线,全是次品。
魏建国有些紧张,脑海里全是魏秋生教他的话,什么“个人愿意承担风险”,什么“不要钱,不要物,就要个正式身份”,这些话,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,平时想都不敢想。
现在他却要硬着头皮去跟厂里领导说这些,不由得双手在工装裤上反复擦着,手心里全是汗。
“爱国同志,这机器还是得请市里的同志过来帮忙才行,我们几个真的尽力了。”
一个鬓角花白,带着老花镜的的老师傅摇着头,满脸的无能为力。
“是啊,我们连问题出在哪都没看出来。”
“都已经拆开检查好几遍了,零件材料都没问题,怎么会一开机就扯断线呢。”
一时间,周围的技工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。
李爱国一听这些话,急得差点跳起来:“等市里?黄花菜都凉了!这可是政治任务,是上头信任咱才分下来的份额,厂长可是下了死命令,今天要是还修不好,我这个车间主任就别干了!”
听到这话,车间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。
就在这时,一直缩在人群里的魏建国,深吸了一口气,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从人群里挤了出来。
他这一动,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
“建国同志?你出来干啥?这儿没你的事,别跟着添乱!”
“主任!”魏建国走到李爱国面前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,但吐字却异常清淅,“我……我有个土办法,或许能试试。”
李爱国愣了一下,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行了行了,土办法?那几个老师傅都没辄,你一个临时工能有什么办法?”
“主任!”魏建国猛地提高音量,把李爱国都吓了一跳。
“现在是关键时期,厂里要为第十一届三中全会献礼,要完成上级下达的政治任务!我……我虽然只是个临时工,但也想为厂子,为国家出份力!”
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,引得周围不少工人眼里充满坚定的神色。
李爱国脸上的不耐烦渐渐褪去,换上了一丝审慎。
魏建国见有效果,赶紧趁热打铁,把姿态放得更低:“我琢磨出的这个办法,不一定能成,但我思来想去,觉得应该向您汇报。要是成了,那是厂领导指挥有方,可要是不成,万一……万一搞坏了机器,所有责任,我个人承担!绝不给组织添半点麻烦!”
“你个人承担?”李爱国的眼睛眯了起来,“你个人怎么承担?赔得起吗?”
“我赔不起。”魏建国脖子一梗,豁出去了,“但我可以用我下半辈子给厂里白干活来赔!我说的这个办法,不用换零件,也不用动大地方,就是个小小的尝试,现在火烧眉毛,死马当活马医,总比干等着强!”
李爱国盯着魏建国看了足足半分钟,又想了想厂长下的死命令,心一横。
“好!我就信你一回!”李爱国一拍大腿,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向厂长汇报情况!”
李爱国快步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,深吸一口气,紧张地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!”赵兴邦厂长没好气地吼了一句。
李爱国推门进去,赵兴邦正焦躁地来回踱步,办公室里烟雾缭绕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厂长!出事了!不是!是好事!大好事!”李爱国急得语无伦次。
“什么事?机器修好了?”赵兴邦眼睛一亮。
“还没,但是……但是建国同志,就是咱们车间那个临时工,他说他有个土办法,能修好59式!”
赵兴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:“胡闹!那几个老技术员都修不好,他一个临时工能搞出什么名堂?别跟着添乱!”
“厂长,我听他说的有理有据,还说要是修不好,所有责任他个人承担!不象是在添乱!”
随后李爱国语速飞快,把魏建国的话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:“要不,死马当成活马医,就让建国同志试试吧?”
赵兴邦沉思片刻,猛地一拍桌子:“走!去现场!我倒要看看,他能搞出什么花活!”
不多时,两人来到车间,魏建国早已拿好工具,等在了机器边上。
周围人都在窃窃私语,
魏建国拿起工具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拧开了那个布满油污的传动机构的外壳。
他找到了那个型状不规则的凸轮,和连接着它的连杆。他用手指在凸轮的某个特定角度上摸了摸,果然感觉到了一道轻微的磨损凹痕。
真被魏秋生说中了!
一下子魏建国信心大增。
他拿起铜片,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薄片,再用锉刀细细打磨了一下边缘,然后用机油粘在了那个磨损的凹痕上。
“这……这是干什么?往里头垫东西?”旁边一个老师傅终于忍不住出声。
“胡闹!这简直是胡闹!传动间隙都是有标准的,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,他这么一垫,非把齿轮别碎了不可!”
魏建国充耳不闻,他做完这一切,对李爱国说:“李主任,麻烦您帮我搭把手,我们手动摇几圈试试。”
李爱国咬了咬牙,走上前,跟魏建国一起握住了巨大的手摇飞轮。
“咯吱……咯吱……”
飞轮被沉重地转动起来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死死盯着那个梭子和上下开合的经纱,宕机器转到那个换向点时,梭子穿过经纱的瞬间,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咔声。
还是不行!
魏建国没有气馁,他打开外壳,取下铜片,用锉刀又磨掉了薄薄的一层,再次垫了回去。
“咯吱……咯吱……”
这一次,当梭子穿过时,那声刺耳的咔咔声消失了!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顺滑的“唰”的一声!
成了!真的成了!
魏建国心里很是激动,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。
他直起身,对着已经看呆了的李爱国点点头:“主任,我觉得可以了,通电试试吧。”
“通……通电?”李爱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手动摇没事,不代表高速运转也没事,这要是通了电,机器当场散架,那乐子可就大了!
魏建国看着他,声音不大,却象一颗钉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出了事,我担着!”
李爱国看着魏建国笃定的表情,又看了看一旁的赵厂长,手一挥对着电工喊了一嗓子:“合闸!!”
“嗡——”
一阵电流声后,沉寂的59式纺织机猛地一震,随即发出熟悉的轰鸣声,缓缓转动起来。
一秒,两秒……机器的转速越来越快,从一开始的迟滞,慢慢变得流畅,最后恢复了巅峰时期那种强劲而平稳的节奏!
梭子在经纱间飞速穿梭,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残影,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卡顿!一整匹崭新的棉布,平整光滑地从机器的另一头被吐了出来!
成了!真的成了!
整个车间,先是死一般的寂静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!
“我的天!好了!真的好了!”
“建国同志的技术真厉害!”
李爱国激动地冲上去,一把抓住魏建国的肩膀,用力地晃着,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建国同志……!你……你……你真是我们车间的宝贝啊!”
赵兴邦看到飞速运转的机器和地上那匹完美的布料,他那张严肃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。
他快步走到魏建国面前,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:“好!好啊!魏建国同志!你为厂里立了大功!为咱们向三中全会献礼扫清了最大的障碍!”
他环视一周,高声宣布:“你想要什么奖励?说!只要我能给的,绝不含糊!”
魏建国深吸一口气,他知道,最关键的时刻来了。
他对着赵厂长,深深地鞠了一躬,再抬起头时,眼框微微泛红。
“赵厂长,我什么奖励都不要。”
这话一出,全场哗然。
魏建国的声音不大,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:“我只想为厂里多做贡献。但是……但是我这个临时工的身份,总让我心里不踏实,睡不着觉,我怕哪天厂里不需要我了,我就没法再为咱们厂发光发热了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,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。
赵兴邦是什么人?人精!
一瞬间就全懂了,心里对魏建国的好感瞬间拉满,他要树立一个典型!一个不计得失,一心为公,又有真本事的工人典型!
“我明白了!我全明白了!”赵兴邦再次重重拍了拍魏建国的肩膀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。
他转头对李爱国下达了命令。
“爱国!你马上去通知下去!下午三点,召开全体厂委会!就一个议题!”
赵兴邦顿了顿,视线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魏建国身上,一字一句地宣布:
“专门讨论魏建国同志的转正问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