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亮。
吱呀一声,破旧的木门被推开,带起一阵冷风。
一个身材高大但略显单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工装,袖口和膝盖都磨得发亮。
他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屈辱。
正是魏秋生的父亲,魏建国。
“孩儿他爸……借到了?”陈秀莲就迎了上去,眉眼露出忧色,就连说话的声音里满是期盼。
魏建国嘴唇动了动,没说话,只是沉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袋,重重地摔在桌子上。
陈秀莲赶紧打开一看,心顿时凉了半截。
布袋里只有浅浅一层,顶多两三斤玉米面,而且是那种最粗的,就连麸皮都没筛干净。
“这……妈她……”陈秀莲的眼圈红了。
“别提了!”魏建国一屁股坐在缺腿的方桌边,端起桌上凉透了的白水,“咕咚咕咚”灌下去,才压着火气道:“妈说,老二家也不容易,秋平正长身体,粮食也不够吃。这点玉米面,还是妈从她自己牙缝里省下来的。”
“放屁!”一声虚弱的怒吼从床上载来。
魏秋生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,正靠在床头,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秋生,你咋起来了?快躺下!”陈秀莲赶紧跑过去。
“爸!她牙缝里省下来的?”魏秋生冷笑,“我上个月才见她把您拿去的半斤白糖,全冲水给二叔家的秋平喝了!她牙缝是金子做的?”
“你……你个小兔崽子!胡说什么!”魏建国霍地站起来,指着魏秋生,气得手都发抖,“那是你奶奶!没她哪有我?哪有你!”
“爸,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,不是她给的!”魏秋生双眼发红,“我生病快死了,她就拿这点麸皮玉米面来打发?她这是盼着我早点死,你好省下钱粮,继续孝敬她那个宝贝二儿子!”
这几句话,魏秋生是吼出来的,他积攒了两辈子的怨气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。
“你……你反了!反了!”魏建国气得扬起巴掌,可看着儿子那瘦得脱了相的脸,那巴掌悬在半空,却怎么也落不下去。
他颓然地放下手,一拳砸在桌子上,桌子晃了晃,那盏煤油灯差点翻倒。
“哭哭哭!就知道哭!”他转头冲着陈秀莲吼道,“我再去想办法!大不了,我这张老脸不要了,去跟厂领导预支!”
“爸,别去求人。”
魏秋生深吸一口气,他知道父亲的脾气,那是“工人阶级”的最后一点骄傲,比命都重要,你去求领导预支,全车间的人明天都能戳你脊梁骨。
“你这孩子懂什么!”魏建国黑着脸呵斥道,“大人的事,你少管!好好养病!”
“爸,”魏秋生看着父亲,一字一句道,“我已经好了。你和妈也别去借米了,我有办法弄到吃的。”
“你?”魏建国一愣,随即皱起眉头,“你能有什么办法?你又下河摸鱼了?我告诉你魏秋生,你再敢去水库,我打断你的腿!”
“爸,我不去水库。”魏秋生冷静地说道。
他深吸一口气:“爸,妈,现在……外面是不是管得没以前那么严了?”
魏建国和陈秀莲对视一眼,没明白儿子的意思。
“你到底想说啥?”
“我听说,县城边的早市,有人……有人在偷偷卖东西。”魏秋生小心翼翼地措辞。
1978年,这是最敏感的词。
“投机倒把?!”
魏建国瞬间炸毛了,声音都变了调。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,指着魏秋生的鼻子:“你敢!你敢去‘投机倒把’?你不要命了!你爸我这张老脸,我这个工人的身份,全得被你丢光!”
魏建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,思想还停留在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的阶段,对这种事情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。
“爸,我不是去投机倒把。”魏秋生知道这事急不来,“我就是想……去抓点黄鳝。”
“抓黄鳝?”
“对。”魏秋生点头,“咱们家后面那条河沟,连着水库,一到晚上,黄鳝多得是,我这几天躺床上,都想好了。咱们抓了,不去鬼市卖,就……就换点粮食。”
什么投机倒把?那是以物易物,是换!
听到魏秋生把“卖”换成了“换”,魏建国的脸色顿时温和了许多。
“咱们可以拿去跟……跟那些养鸡养鸭的换鸡蛋,或者跟菜农换点红薯干。这总不算投机倒把了吧?这叫‘以物易物’,社员之间互相帮衬,这总行吧?”
魏建国愣住了。
换东西?
这……好象是可以的。
农村里拿两个鸡蛋换把葱的事,常有。
“可……可你这身体……”陈秀莲还是担心。
“妈,我没事了。不信你看。”魏秋生说着,掀开被子,坚持着下了床。
虽然身子还有点发虚,双腿打晃,但他还是站稳了。
“我就是饿的,只要有口吃的,立马就缓过来了。”他拍了拍自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胸脯,“爸,妈,我不想再看你们去跟二叔家低头了。我不想再看奶奶拿着我们的钱票,去补贴他们家了!这日子,得靠咱们自己过!”
重活一世,他再也不想过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!
魏建国看着儿子清瘦却异常明亮的眼睛,那眼神里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和……陌生。
他沉默了半晌,最后把烟杆往桌上一磕:“行!你要是真能抓到,我就拉下这张老脸,去跟你李叔家换点红薯干。他家养了几十只鸡鸭,正缺这个喂牲口。”
“好!”魏秋生心中一喜。
第一步,成了!
他需要的不是父亲去换,而是父亲这个“默许”。
“妈,你把那点玉米面熬上吧,多放点水。再把我那个破竹篮子拿来,还有家里的柴刀。”
“你要那些干啥?”
“做工具。”
魏秋生很清楚,这个季节,黄鳝都躲在洞里,光靠手是摸不到的,必须用专门的工具。
上一世他下岗后,为了生计,什么活都干过,其中就包括去工地的泥塘里抓黄鳝卖给餐馆。
这点手艺,早就刻进了骨子里。
魏秋生让母亲找出几根家里编筐剩下的细竹条,用火烤软,弯成一个特定的弧度。又找出纳鞋底用的麻绳,和一小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细铁丝。
这一天,魏秋生就在院子里忙活。
他先是用铁丝和麻绳,做成了几个简易的“黄鳝钩”。然后把细竹条绑在长竹杆上,做成了“黄鳝夹”。
魏建国蹲在一旁,默默地抽着旱烟,看着儿子用他看不懂的法子,鼓捣出几样奇奇怪怪的工具。
他发现,儿子这场病生完,好象……跟换了个人似的。
天色渐暗,陈秀莲把稀得能当水喝的玉米面糊糊端了上来,一人一碗。
“秋月呢?”魏秋生没看到妹妹。
“去……去你二叔家了。”陈秀莲眼神闪躲,“你奶奶说……想她了,让她过去吃饭。”
魏秋生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他妹妹魏秋月,今年才十二岁。
什么叫想她了?分明是二叔家今天借着父亲去借米,心里不爽利,反过来“借”走了妹妹,去给他们家当免费劳动力!看孩子、喂猪、洗衣服,就管一顿饭!
魏秋生甚至记得,有一次秋月回来,饿得在厨房偷喝冷水,一问才知道,二婶张桂芳把剩饭全锁了起来,就给了她一个糠团子!
魏秋生“腾”地站起来,因为起得太猛,一阵头晕眼花。
“爸!妈!这是最后一次!”他咬着牙说道。
魏建国和陈秀莲都低下了头。
“喝粥。”魏建国闷声说了一句。
魏秋生端起碗,一口气把那碗清可见底的玉米糊糊喝了个精光。
他擦了擦嘴,拿起自己做好的工具和那个破竹篮,还有家里唯一一把能用的手电筒——里面还是他爸厂里发的旧电池,时灵时不灵。
“妈,我去去就回。”
“秋生,天黑,你小心点……”陈秀莲不放心地叮嘱。
“放心。”
魏秋生拉开门,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。
他没有直接去河沟,而是拐了个弯,绕到了二叔家那两间大瓦房的后窗外。
屋里灯火通明,传出二婶张桂芳尖利的声音:“……赔钱货!吃吃吃!就知道吃!跟你那个病秧子哥哥一样,都是讨债鬼!还不快去把猪喂了!”
紧接着,是妹妹低低的哭泣声。
魏秋生站在黑暗中,双拳攥得“咯咯”作响,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冰冷。
他没有冲进去。
现在还不是时候。
他转身,大步走向了那条承载着他全家希望的河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