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莱尔没有回到他那虽然也相当简陋但算是“体面”的领主官邸,而是直接拐进了监工们工作的局域。
“劈一些废旧木板,”
他指着角落堆放废弃物料的地方,对安格命令道,
“要平整光滑些的。”
很快,几块经过简单劈砍修整、大致平整的木片被放在了他的面前。普莱尔从旁边取暖火炉中夹出几块半燃的木炭条。
他开始在木板上快速地划出整齐的横竖格线,动作精准得象用尺量过。
“以后,每天每个矿坑组、每个伐木队,每个人的劳动配额完成情况,”
普莱尔指着木板上的格子,对围拢过来的几位监工说道,
“都记在这上面。名字,当天挖出的矿物、完成所有的任务,完成定额还是欠缺多少,一目了然。每三日,集中由你,”
他指向之前的那个“老鼠”,
“负责汇总核算一次,各组的积分据此累加。谁负责记录当值小组的数据?谁负责临时保管这些记录板?谁负责最终核对与积分录入?职责必须划分清楚,互相监督!出问题,我只找负责的人!”
这种直白的记录方式,原始却有效,能最大程度地杜绝敷衍和暗箱操作,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具体的数据,明白自己的收获和位置,进而被激励去争取更多的积分,也就是更多的生存物资配给。
最后,他看着被这新制度弄得有点懵但又不敢有异议的监工们,又抛出了一个关键的信息炸弹:
“另外,告诉所有人,”
普莱尔的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清淅地送入监工们的耳中,
“锅炉内核故障已彻底修复!恢复全功率运转就在眼前!还有——今晚,在大教堂,举行一场小型的庆典!”
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。没有刻意的喧染,也没有夸张的描述。仅仅是通过几个监工的口,朴素地将这些消息悄然传播开去。
……
夜幕降临时,教堂和几处较大的公共屋舍比往日暖和了许多。
中央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大锅,里面翻滚着安格献上的那条冰鱼切成的块,混着大量碾碎的木渣粮和最后那点冰苔,熬成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浓稠鱼粥。
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、属于食物的温热气息。
领民们捧着各自简陋的碗具,依序上前。
今日劳作前二十名者,碗里能有一小块实实在在的鱼肉,其馀人则分得一碗滚烫的鱼粥。
人们沉默地领取着,脸上大多是不敢置信的恍惚,以及一丝被温暖食物唤起的微弱生机。
分发完毕,普莱尔站到了一处稍高的台阶上。安德森按着剑柄,沉默地护卫在他身侧。
普莱尔的目光扫过下方捧着碗、蜷缩在温暖角落里的人群,他们的脸上交织着疲惫、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。
“寒鸦领的子民们!”
他的声音清淅,穿透了细微的啜食声和风声,
“锅炉已经修复!温暖将继续庇护我们!今天,我们获得了食物,度过了难关!”
“这证明,只要肯劳作,只要怀有希望,我们就能活下去,而且会活得更好!”
“你们如果还有着眼睛,那就看看吧,食物与温暖是否就在眼前。”
他讲述着简单的道理,描绘着并不遥远却至关重要的未来——稳定的供暖,充足的食物,依靠劳动换取尊严与希望。话语朴实,却因他近日的作为而有了几分重量。
“另外,我想说一句,寒鸦领是我们的家园,是赖以生存的地方。”
最后,他提高了声音:
“寒鸦领,我们的家园,必将长存!”
站在人群中的高地灵机灵的立刻举起手臂,高声呼应:
“寒鸦领长存!”
零星几个声音迟疑地跟着响起。
安德森见声音不大不小,他高喊:
“寒鸦领长存!”
更多人的声音添加了进来,从稀疏到汇聚,最终形成了一片参差不齐却带着某种发泄般力量的声浪:
“寒鸦领长存!长存!”
呼声渐歇,人们喘着气,似乎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所震动,场间一时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然而,一个古怪的、略显尖锐的拖长音却仍在继续:
“长——存——嘎——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旁边一堆木材上,立着一只毛色黑亮的寒鸦。
它歪着头,豆大的眼珠盯着人群,喉咙振动,再次清淅地模仿道:
“长存!嘎!”
竟是这只扁毛畜生在学习刚才的口号。
它见被发现,竟也不飞走,反而扑棱棱飞落下来,一蹦一跳地到了普莱尔脚边。
它先是又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“长存!”,然后松开了紧抓的爪子,露出一颗小小的、在火光下闪着微光的透明石头。
寒鸦仰起头,看着普莱尔,清淅地吐出一个词:
“交易!”
普莱尔看到寒鸦的模样,觉得有些滑稽。他心下觉得有趣,作势抬脚,作势要轻轻踩住那块小石头。
但他脚刚动,那寒鸦反应极快,猛地一啄,迅疾地将石头重新叼回喙中,敏捷地跳开半步,然后再次仰头,固执地重复:
“交易!”
安德森上前半步,手按剑柄,低声道:
“领主大人……”
普莱尔抬手止住他,看着那无比执着的寒鸦,失笑道:
“去,切一小块鱼肉来,不用太大。”
鱼肉很缓存来,只有指甲盖大小。普莱尔将其递给寒鸦。
寒鸦毫不尤豫地放下石子,叼起鱼肉,一仰脖便吞了下去。它满意地抖了抖羽毛,竟也不离开,自顾自地梳理起来。
庆典在一种略显奇异的气氛中结束。
……
回到领主府,
老管家阿尔文低声汇报道:
“少爷,铁木村那边……又新增了三个出现黑斑、极度畏寒的病人。您看……”
普莱尔蹙眉,思索片刻:
“传令下去,让铁木村暂停所有铁木砍伐工作,所有村民尽量减少外出接触。具体如何处置……”
普莱尔正揉着因胀痛的太阳穴。
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,但他迅速吸了一口气,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。
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,他是这里唯一的主心骨。
“……容我再想想。”
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,只是语速比平时慢了些许。
阿尔文躬身领命,悄无声息地退下。
普莱尔揉着额角,又是一个新的棘手的问题。寒冷、饥饿、疾病……麻烦总是接踵而至。
就在这时,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“窸窣”响动,接着是东西滚落的“咕噜”声。
普莱尔转头看去,只见那只寒鸦不知怎么弄开了一个小酒坛的泥封,正将喙伸进去啜饮,此时已然醉了,身体摇摇晃晃,在原地打着转儿,最后“啪嗒”一声,软软地瘫倒在地,翅膀无力地摊开,旁边是倾洒出来的少许酒液和那个亮晶晶的小石子。
普莱尔看着那醉倒的寒鸦,又看看那被打开的、所剩无几的酒坛。
他想起了一件被他遗忘已久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