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颍川，便是南阳盆地。
南阳，帝乡之名犹在耳畔，光武帝的开国三公，皆为南阳人。
然而自光武之后，此地大族屡在朝堂争斗中折戟沉沙，或如邓氏般一度沉寂，或如阴、樊等家早已不复先祖荣光。
多年的边缘化，早已磨去了他们先祖随光武争霸天下的锐气与胆魄，滋养出的，多是盘踞地方、精于算计、畏威而不怀德的守户之犬。
皇帝御驾亲征、颍川郭氏人头落地的消息，令恐慌在南阳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。
当刘榭的玄色龙旗出现在南阳地界时，所见景象，与颍川又自不同。
不仅县令、县丞早早率众出迎数十里，跪伏于道旁，更有诸多闻讯赶来的地方士族家主、耆老，他们带着丰厚的犒军物资，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徨恐与恭顺。
“陛下天威！逆贼罪该万死！”
“南阳士民，久沐皇恩，岂敢与叛逆同流！”
“小民等愿献所有，助陛下平叛，以表忠心！”
哀求声，表忠心声，此起彼伏。
他们磕头如捣蒜，恨不得将心掏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恭顺。有人甚至主动呈上族中与宛城邓氏近年来的往来帐目，忙不迭地划清界限。
刘榭端坐马上，冷眼瞧着这些伏地不起的身影，看着他们颤斗的肩背，心中唯有冷哂。
这就是曾经的帝乡？连骨头都没了。
他甚至懒得与他们多言，只是对随行负责接收粮草军需的官员淡淡道：“登记造册，按需取用。若有虚报、藏匿，以资敌论处。”
轻飘飘一句话，让那些士族更是胆战心惊，纷纷赌咒发誓绝无半点虚假，恨不得将家中库房搬空以证清白。
在一片阿腴的浪潮中，一支小小的队伍，引起了刘榭的注意。
他们人数不多，约二三十人，衣着不算华贵，却整齐干净。
为首一人，年约三旬，面容清癯，目光沉静，虽也跪在道旁，腰背却挺得笔直，不似旁人那般几乎匍匐在地。
在他们身后，是十几辆堆放着粮谷和草料的大车，数量不算最多，但堆放得一丝不苟。
刘榭目光掠过，觉得此人有些面熟，略一思索便记起，乃是自己当年率军入益州时，从基层吏员中破格提拔的邓芝。
因其处事干练、公正不阿，被他带回了中枢，如今在礼部担任郎中。
没想到他此刻竟出现在这里，难道也是南阳邓氏之人，来求情的？
刘榭勒住马，看向邓芝：“邓卿为何在此？”
邓芝从容叩首，不卑不亢说道：
“回陛下，臣闻陛下亲征，知军需紧要，特告假返乡，变卖部分家产，并联络乡里可信之人，筹措些粮草，在此恭候陛下，略尽绵薄之力。
“臣虽亦姓邓，然与宛城逆宗，早已泾渭分明，愿随陛下大军，亲眼见证叛逆伏诛，以正视听！”
此言一出，旁边那些拼命表忠心的士族们顿时脸色尴尬，他们带来的物资虽多，却多是族中公产，哪有邓芝这般变卖家产、以个人名义前来助军的决心与纯粹？
邓艾也看到了邓芝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。
他们虽同出南阳邓氏，但分支不同，且邓芝这一支远在新野，与宛城本宗关系疏远。
刘榭看着邓芝，又瞥了一眼身旁的邓艾，心中了然。
南阳邓氏这潭淤泥里，倒也能长出几朵芝兰、几棵玉树，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。
刘榭点了点头说道：“很好。邓芝，你之心意，朕知道了。这些粮草，朕收下。你，就跟在军中，随朕一同前往宛城。”
“臣，谢陛下！”邓芝再拜，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激动。
刘榭又转向邓艾，仔细叮嘱：
“士载，看到否？同为邓姓，亦有忠奸之分，有云泥之别。勿要因逆宗而自惭，亦不必因族裔而束手。你的刀，该指向谁，心中当有杆秤。”
邓艾重重抱拳，肩伤虽疼，语气却无比铿锵：“臣明白，臣之刀，只、只指向国之逆贼，无论其、其是否与臣同姓！”
听得这话，却让路旁的南阳士族们更加难堪，自己这投机取巧的谄媚，被这邓姓二人反衬，在陛下面前显得无比丑陋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惭与悔恨，涌上许多人的心头。
刘榭不再看他们，马鞭前指：“加速行军！直抵宛城！”
两日后，大军终于抵达宛城。
刘榭不是第一次来到宛城，他自出走许都后，第一次绝境就是被宛城的何氏、邓氏出卖了行踪，困于博望坡，所幸赵云英武、荀氏相助，不然险些出师未成身先死。
而此刻这座雄城，已完全变了模样。
城门紧闭，吊桥高悬，城头之上，密密麻麻布满了守军与旌旗，多了许多绣有“邓”字的私兵旗帜。
滚木礌石堆积如山，弩床与锅灶冒起的黑烟清淅可见，一股肃杀与顽抗之气扑面而来。
显然，宛城邓氏并未因皇帝亲征和沿途势力的望风披靡而屈服。
刘榭勒马，于城外一箭之地停下，目光冷峻地扫过城头。
“陛下，”赵云策马靠近，低声道，“观其城防，邓氏是将多年积累尽数押上了，准备据城死守。”
邓艾望着那座熟悉的、却已变得陌生的城池，看着城头飘扬的逆旗，拳头死死攥紧。
就在这时，城头之上，一名身着锦袍、面色却有些虚浮的中年人被簇拥着出现，正是邓氏的家主邓朗。
他强作镇定，对着城下喊道：
“城下可是皇帝陛下？我邓氏，世受国恩，从未有反意！皆是郭劼、王凌小人构陷！陛下听信谗言，兴兵问罪，岂不令忠臣寒心？若陛下肯退兵，我邓氏愿上表请罪，并献上……”
“聒噪。”
刘榭甚至懒得听他说完，直接打断了这苍白无力的辩解。
他微微抬手。身后军阵中，数名力士出列，将几颗用石灰简单处理过的人头，奋力抛向城下空地，正是阳翟郭蕴等三人的首级。
人头在地上翻滚，狰狞的面容清淅可见。
城头之上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