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小时后，剧本围读终于结束。
从清晨持续到日影西斜，大堂依旧闷热。
郑远清朗的声音驱散困倦：“辛苦各位！晚宴筹备需要两小时，大家可以自由活动。要是疲乏的话，回房间休息一下也好。”
话音未落，零星几位演员迟疑着起身。
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沉修，连离场时都借着整理衣摆的姿势偷瞥。
剩下的人虽未挪动，脖颈却都默契地转向同一个方向。
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私语。
“他刚才的表演，你们不觉得瘆得慌吗？”
“简直和周觉浅从剧本里爬出来似的。”
“多久没见过这么带劲的新人了？不过瞧着不好亲近。”
“那张冷脸配上刚演的戏，我都不敢直视他眼睛。”
“剧组从哪个话剧院挖来的怪物？”
沉修雕塑般端坐原处，周遭试探的视线渐渐退却。
毕竟没人敢贸然接近刚把阴鸷反派演活的人。
青年此刻眉目凝霜的模样，与剧中人竟有七分神似。
“还没出戏吧？”
“理解，换我演这种角色也得缓缓。”
“听说好莱坞方法派演员经常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
他们不知道，沉修正盯着地砖缝隙天人交战。
高强度紧绷后的饥饿感来势汹汹，胃袋正在疯狂抗议。
晚宴定要多吃点，但酒必须严格控制，万一醉后露出破绽就完了。
他不动声色调整坐姿，馀光扫过陆续离开的人群。
现在起身太显眼，再等十分钟。
沉修板着脸的样子镇住了全场，其实满脑子都在盘算，晚宴上到底会吃些什么。
大厅里几十双眼睛黏在他身上。
满屋子娱乐圈人士、媒体记者，连主演林絮柳和江彦辰都杵在角落里。
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后肩。
沉修转头看见六个人，领头女生挂着笑容，后面俩助理举着带补光灯支架。
“沉先生您好！我们是‘今日星闻’制作组的，您看方便采访几句吗？”
原本要离场的宾客全刹住脚步，闪光灯此起彼伏亮起来。
沉修轻微点了点头：“恩。”
“知道您辛苦，就三个问题！”
“你问吧！”
“您把周觉浅演得太绝了！听说这个角色心理层次特别复杂，您私下做了多少功课啊？那些微表情和潜台词的处理，肯定琢磨了很久吧？”女生说完将话筒递到了他嘴边。
桌前宋镜辞摘下发带，用指头弹了弹郑远肩头，带着老母亲一般的关心。
“老郑，不让人缓缓？不是说好退出采访环节么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，张口就能给你来句‘有什么难的’。”
郑远捋着山羊胡摇头：“常规演员采访流程，受邀来的都有协议在，不该写的不会写！”
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沉修那边，“这不就是他的魅力？天生带腥风血雨的明星特质，观众就吃这套。”
“可现场那些记者呢？”
“放心，通稿都要过审。正好加深沉修和角色的绑定效应，你信不信明天所有娱乐版头条，都得抢着写这段？”
宋镜辞还要开口，被郑远拍了下手背：“底下坐着半个影视圈，就算沉修不关心舆论，场面话总要说两句。”
沉修正垂眸，沉思了一会。
表演分析？实践心得？
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，心说看来得拽点专业名词。
满厅娱乐圈资深人士，稍露怯就得被看出破绽。
太敷衍会掉角色滤镜，得打打太极。
他抬眼看向提问的人，淡淡回道：“主要是剧本本身足够惊艳。”
宋镜辞闻言扶额：“就这？”
那女生点了点头：“确实，好剧本才是根基呢！不过您倒象横空出世的一样，方便透露下师承吗？是戏剧学院还是……”
空气突然凝滞，连江彦辰都定睛看着沉修。
郑远和宋镜辞对视一眼，同时从对方眼里看到压不住的笑意。
两张嘴型无声开合：“自！学！的！”
不出他们所料，沉修果真如此回答。
“自学的。”
满场此起彼伏响起吸气声，不知道谁碰倒了香槟杯，惊醒了呆滞的媒体人们。
“自学的？你、你在开玩笑对吧？”女生强扯嘴角问道。
她认为这显然是为缓和凝重气氛的玩笑。
沉修的回答很轻，却字字砸在地上：“是自学的。”
女生下意识捂住嘴。
整个大堂安静了一会，随即爆发出窸窣低语。
“他说什么？”
“没系统学过表演？”
“怎么可能！刚才那段爆发戏……”
“可表情不象作伪！”
演员席同样骚动。
江彦辰的震惊最甚，方才那场对手戏的压迫感，犹在骨缝里发麻。
周围老戏骨们脖颈发僵，唯有林絮柳垂眸刷手机，毕竟她早知道内情。
评审席前，郑远与宋镜辞并排端坐。
两位老江湖老神在在地观望，任这场飓风在大堂盘旋。
此刻沉修脊背绷得笔直。
事已至此，“自学成才”的人设就象泼出去的水，他只能将错就错。
必须绷住，绷出冷硬，绷得让自己都觉得尴尬，面部肌肉更是不能抽搐。
虽然最初只是为掩饰紧张脱口而出的托词，但说出去的话就是钉进木板的钉子。
“虽然有系统，但好歹是自己体验过的，不算说谎吧？”
满屋子的注视，让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。
从清晨到现在，维持人设的弦已绷到极限。
该撤了。
沉修扶着座椅扶手缓缓起身，朝制作组欠了欠身。
“抱歉，我不太会说话。”
制作人们局促地挤出笑容，侧身让出道来。
沉修攥紧台本，满脑子只剩“赶紧离开”四个字。
整个大厅的人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廊道拐角。
……
“林小姐。”
江彦辰突然撑着桌面站起来，径直走到对方面前。
“沉修是你带来的没错吧？”
正要离场的林絮柳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：“郑导让我带他来的。”
“他签你们公司了？”
“没。”
“自学成才这种鬼话你信么？”江彦辰扯松领带，“表演又不是背课本！莫非国外进修过？”
“我也刚认识他不久。”林絮柳抱起剧本，往杨昭野方向退了两步，“想知道底细，不如去问郑导。”
她刚挨着杨昭野坐下，对方就拽住她袖口压低声音：“真没系统学过？”
“查过，空白得象张纸。《戏骨锋芒》也是玩票性质报名的。”
“疯了吧？！”杨昭野把矿泉水瓶捏得咔咔响，“这行当是能闹着玩的？”
“嘘！”林絮柳瞥了眼仍在骚动的人群，“回房间说。”
此刻，大堂各个角落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。
离开大堂的沉修，面无表情地穿过走廊。
往来工作人员络绎不绝，他始终绷着脊背不敢松懈。
此刻，他只想立刻扑进酒店床铺。
装腔作势果然最耗心神。
浑身骨节都在叫嚣着疲乏，虽说有些饿，但沉修笃定自己更需要睡上一觉。
正当他穿过走廊时，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声。
“沉修先生。”
转头便见戴着细框眼镜的长发男人踱步而来，镜片后浮着抹阴郁笑意。
“您在围读会碾压式的表演太精彩了，完全掌控全场节奏啊。”
“过奖。”沉修不动声色地应着。
这是哪路神仙？他脑中快速检索记忆。
好在这时对方已递上名片：“光漫娱乐创始人，杨昭野。”
原来是经纪公司的人。
“冒昧问下，您现在签公司了吗？”
“暂时没有。”
“当真？”对方明知故问地拔高音调。
沉修颔首，胸腔已泛起细微波澜。
杨昭野乘势逼近：“还请沉先生务必考虑我们！等您休息好咱们再详谈，您身上这种矛盾气质太特别了！既象冷雾又藏岩浆的演技，正是市场稀缺的。”
“恩。”
“我们公司目前重点打造……”对方开始背诵一般宣传自己的公司。
对行业认知尚浅的沉修听得昏昏欲睡，幸好对方察言观色，及时刹车。
“总之条件绝对从优。”杨昭野咬住最后四个字。
沉修把名片揣进裤袋，抬头看向对方。
“会考虑的。”
沉修说完刚转身便走了。
杨昭野在后面喊道：“我会等您电话！”
沉修急着回房，只是摆了摆手示意。
可刚迈开步子走到电梯口，就又被人叫住了。
“沉修先生！”
这次是个女声。
对方踩着细高跟追上来：“您签约经纪公司了吗？”
“……”
短短三十米走廊，他硬是被拦下十次。
原本几分钟的路，愣是耗了半个钟头。
一到房间，沉修后背重重撞上门板。
他顺着门框往下滑，整个人脱力般跌坐在地。
后脑勺贴着冰凉的门，仰头长叹：“真要命啊。”
陌生酒店、顶级演员、上百张生面孔轮番在眼前闪回。
更别提从清晨持续下午的围读会。
绷紧的神经在关门瞬间，彻底崩断。
他茫然盯着天花板：“我今天……都干了些什么了？”
记忆像被搅浑的水，只馀下零碎片段。
窸窸窣窣从外套内袋摸出一叠名片，哗啦抖开，少说有十五六张。
各种logo在顶灯下晃眼，他随手柄名片往地上一抛。
娱乐公司？制作团队？实在没力气分辨了。
床垫在五步开外，他起身跟跄着栽进被褥，脸埋进枕头时突然惊起。
强撑着眼皮摸出手机，设好两小时后响铃。
很快，他的意识迅速沉入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