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出了此等恶性事件,这又是在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,这下轮到王兴宗头疼了。
好在这个应天知府脑筋活泛,要不然的话,上次高见贤被杀一案他就已经玩儿完了。
这王兴宗上来便冲着胡翊拱手,无比躬敬且虔诚的道:
“驸马爷,陛下既派您来传旨,定然是想请您从中过问此案。
下官不才,还请附马爷与我同审同问,毕竟此事牵扯到惠民医局,还望您能屈尊在这应天府中一日。”
说罢,王兴宗更加是躬敬地冲着这位驸马爷作揖,态度虔诚到了一种近乎卑微的地步。
此事也由不得他不卑微。
如此巨大的事,这么多的举子相互串联,在惠民医局门口搞抗议。
要说这背后没人指使,你信吗?
单是幕后指使之人这一点,就不是王兴宗一个应天府尹能够管得了的。
煽动举子们冲击惠民医局,此事更加具有多种可能性。
许是大人物从中做局,许是举子们借势逼皇帝让步,但身为一个应天府尹,无论背后的原因是哪一种,都是他所惹不起的。
拥有长期办案经验的王兴宗,就更是不敢私自承接了,他只能想方设法留住这位驸马爷,有了这个共同问案的由头,这有些事他也才好继续进展下去。
可以说,胡翊现在就是他的底气所在。
胡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,当时初入应天城,啥都不懂。
如今,对于王兴宗的请求,他就有所考量了。
说实话,胡翊也很想搞清楚一点,举子们冲击惠民医局,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牵连?
宋濂作为他的老部下,以胡翊对其的了解,应当不至于如此大胆才对。
既如此,他就要留在应天府查证一番,找找此事的背后因由。
胡翊有这一层须求,那顺便为王兴宗站站台就不算什么大事了,想到此处当即就答应道:
“也罢,此事既牵扯到惠民医局,陛下又派我来传旨,就与你做个见证吧。”
“多谢驸马爷,下官多谢您的体谅!”
王兴宗这才稍稍宽心了些,立即便投入到了积极、紧张的审理工作中。
胡翊这就派人进宫传话,叫朱静端今夜不要等他了。
光是应天府这几百号人犯,还不知道要审讯多久呢。
王兴宗去审问那些犯事的举子们,胡翊也没有闲着,就去找今日那些帮忙的百姓们询问。
他这个驸马前去,第一,他不是府衙中的官差,问话不显得那么正式。
第二,胡翊一向是以爱民、惠民的形象出现在大家眼前,天然便具有这重亲和力。
在这种优势下,他只要一问起话来,线索是源源不断而来,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。
“我们曾同一人扭打过,那家伙明显早就准备好了火折与火把,一冲进去就四处放火!”
“对,我们三五男子都摁他不住,老王被他一肘击得痛苦倒地,我们看出他许多手法,似乎是军中的拳脚。“
有人提供了放火“举子”的线索。
更有大家伙儿提起了另一人,开口道:
“那个点燃医局库房的,绝对不象个读书人,看模样至少三十多岁,胸膛上有明显刀疤,似是个刀口舔血的浑人。
“他们逃跑时身都得笔直,象是久经训练之,并非寻常宵。”
胡翊一条一条总结,将大家提供的线索记录在案。
但这些线索在指向了这些人后,最终又全都消失了。
当时医局里面起火,大家急要救火,再加之大量举子们冲击进来,一时间场面无比混乱。
这几个可疑之人,眨眼便不见踪迹,再想逮到他们都难,后面就更是找寻不见了。
从这些目击线索里面,胡翊断定这些人应当不是举子。
因为从军的军户,按现在的条例是不能参加科举的。
这条例到了明中后期才开始松动,匠户、军户们的看管没有那么严了,才能够读书考取功名。
但在明初,这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所以,这伙人定然是冒充进来搅浑水的。
胡翊带上了这个结果,然后去问王兴宗。
别看那些举子们闹得欢,真进了官衙,一个个又是怕的要死,他们反而是招的最快、
最勤的那部分人。
王兴宗也是个人精,关于他们受谁指使聚集的话,是一概没有问,就怕牵扯出背后的文官势力,再引来报复。
就只是详细询问那几个带头闹事之人的名字。
结果这些举子们也搞不懂,纷纷都为之错愕,他们这许多人连自己的同伴都认识,可就是不认识那几个带头闹事,又带头冲击惠民医局的“举子”。
从王兴宗查出来的种种线索上来看,与胡翊的看法几乎吻合。
既然查有所获,王兴宗当即提议道:
“驸马爷,此事不,咱们连夜禀至御前,您看?”
胡翊二话没说,带上王兴宗就进宫。
朱元璋这一夜气的不轻,正好翻来复去的睡不着觉,又回到殿上批阅着奏书。
见到女婿与应天府尹一起来了,也是立即追问道:
“可是查出眉目来了?”
“陛下,臣王兴宗禀报。
从诸多供词来看,臣判定此举是有人故意借机行事,煽动举子破坏惠民医局,是别有用心之人的一次图谋。
目前驸马爷与臣已从中查出些线索,这些作案之人应当是五人,且都是有过军旅生涯之人,身手矫健而强壮,其馀人等身上皆有旧伤疤,这些人扮作举子,煽动攻击医局,最后却又逃的无影无踪。
至于具体作案动机何在,臣无能,尚未查清楚。”
朱元璋见此,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,还不忘出言抚慰他几句:
“了,一夜之间能查出这许多,已是不易。”
他转而又道:
“你先下去歇着吧,早替朕追查出凶,有你之功劳。”
王兴宗这才算过了第一关,擦着额头上的汗珠,赶忙出了大殿。
此时的殿中,就剩下女婿一人。
朱元璋瞥了他一眼,开口问道:
“说说吧,依你所见,凶手有可能是谁?”
胡翊这时候就显得很无奈,朱元璋问这事儿还真就是在难为他了。
胡翊只得一摊手,自嘲起来:
“岳丈,您也知道我仇家遍地,我哪儿知晓是谁来报复来了?”
听到这话,朱元璋竟也觉得好笑,看到女婿如此模样时,甚至觉得有些滑稽。
这倒也对。
从归德府案开始,女婿的仇家是越来越多,积攒到现在,一人一口唾沫都够将他活埋八百回的了。
既然没有头绪,女婿又忙活了半夜,朱元璋便道:
“你先下去歇着,等王兴宗缉拿凶手吧。”
待胡翊走后,朱元璋横躺在龙椅上,头枕手臂,翘着二郎腿不由是思索起来。
有人在暗地里搞事,单是这些个举子们,断然没有如此大的胆量。
但问题是,这暗地里搞事的,又是何人呢?
彻查凶手的事实在是不容易。
朱元璋叫王兴宗回去歇着,可他哪里敢歇啊,当夜便打着灯笼,带上捕快衙役四处去查询蛛丝马迹。
可就很奇怪。
线索仿佛一下就销声匿迹了一般,带头冲击完惠民医局的那五人,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再往后,没有任何目击者,也没有任何痕迹和证明。
这些人的线索就此而断,横在面前,变成了一道悬案,变得更加难办。
胡翊这一夜,也难入眠。
在进入灵秀宫之前,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脸,调整了一下情绪。
惠民医局受损虽然不严重,但才刚开业,就出了这样的事,有人存心给你添堵。
碰上这种事,就不可能不生气。
但生气归生气,不要把自己在外面受的气,最后发泄在家人身上。
毕竟家人又没有招惹自己。
调整过情绪后,胡翊才进屋—
当第二日胡翊醒来时,帝后二人已到郭府吊唁去了。
朱静端见他醒来,将包子与稀饭端过来,叫胡翊先垫补上几口。
胡翊瞧了瞧时辰,已是日上三竿,过了上午了。
他不由得感慨,昨夜忙了许久,今日竟然睡的这样沉。
“我得出去一趟。”
胡翊想出宫去,从公主府调四名侍卫到驸马府守卫一下。
现在这种时候,还是应当多做一点防卫和谋划。
同时,他又叮嘱朱静端道:
“这些时就不要出宫了,还是宫安全些。”
朱静端见他就要出宫,强行把一个包子给胡翊塞到嘴里,胡翊就一边嚼包子,一边往宫外跑。
而在郭府。
今日是郭德成停灵的第三日。
本该是昨日就要郭府上来吊唁的,但却碰上了举子们越聚越多的事,到稍晚些,又出了乱子。
把这些烦心事加在一起,朱元璋昨日实在抽不出身来。
到今日来到郭家,不仅是帝后二人亲自来了,太子朱标带着弟弟、妹妹们都前来吊唁。
除了怀有身孕的朱静端,以及还被禁足的朱守谦外,其馀人都到了。
郭家弟兄有功,但功劳在大明众多开国功臣之中,最多也就是排在中下位之间的。
但在朱元璋还未完全起势前,丈人郭山甫便对其进行了资助,变卖家产、送儿子、送女儿般的支持他。
这份情谊,又非是别的大明功臣们可比拟的。
就算李善长、邓愈、冯胜这样的人亲自来了,朱元璋依旧会觉得郭家人更亲切些,所以今日来到灵堂前,面对郭兴等人行跪礼,他当即便将其搀扶起来,又道:
“都是家,又有孝在身,今日全部免礼。”
朱标随后代父皇、母后作祭,朱襫、朱榈、朱棣、朱橘他们都过去,恭躬敬敬地上了一炷香。
这本该是郭山甫才有的待遇,只因他死的早,才延续到了长子郭德成的身上,得享这身荣耀。
落座后,朱元璋望着灵堂,叹了口气。
“前线大捷,咱已下令诏三弟回来奔丧,想来已在路上了。”
郭兴感激涕零,再度跪拜叩谢道:
“郭家何德何能,敢劳陛下如此隆恩,臣与臣弟实在是愧领了。”
“哪来的这些话?“
朱元璋也是当着兄弟们,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:
“咱那会子还未站稳脚跟呢,多亏了丈人招兵买马给的这番助力,郭家不止有你们两兄弟助咱征战天下,妹子也是个好贤内助,日常辅着秀英的后宫,也帮了她不少忙呢,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“
既然闲聊起来,朱元璋叙起了旧,便想到了当年那几个令自己印象深刻之人。
“虎、虎那两兄弟呢?怎么不见他们?”
朱元璋感慨说道:
“咱这次来,还从宫里给他们带了礼物来,当年要不是他们护卫有功,咱现在早被元鞑子抓去砍了。
,“这——”
郭兴实在没有想到,朱元璋会突然提起府上的两个亲兵护卫。
这二人在当年的那次危机时刻,被他派去救护朱元璋,令他印象深刻。
但这二人,如今身份颇为敏感。
郭兴略一沉吟,当即应道:
“大虎、二虎回乡去了,我前几日才刚批准的,当初作战留下了一身旧伤,如今越发觉得痛苦。
他们要去,我不好再挽留啊。“
听说当年的救命恩人悄无声息的离去,朱元璋无奈只得叹了口气:
“这也是两个铁打的汉子啊,当初咱来找你要人,他们死活只愿意跟你。
早知道叫他们言语一声嘛,咱派太医去给他们治,怎能叫人一身旧伤的回到老家去呢?”
说到此处,朱元璋缅怀旧情,当即传旨赏赐这二人正六品武勋,允许他们回到地方上领一份俸禄钱粮。
但这个赏赐才刚一出口,郭兴明显脸上又很不自然的愣了一下。
他一次发愣,朱元璋不觉得有异。
但这一次走神,很明显是心中藏了事,这一点朱元璋还是很清楚就能察觉到的。
多疑的朱元璋,在察觉到有异样之后,没有再说别的话,在郭家又坐了片刻,叫出郭宁妃安慰了几句,带着马皇后和儿子女儿们便回宫去了。
刚一回宫,朱元璋便是迫不及待,招来了毛骧,吩咐道:
“去查这人如今的去处,何时回的老家滁州?”
他总觉得郭兴在大虎、二虎的事情上,刻意在隐瞒着自己什么。
这种事,对于朱元璋来说,若不查个清楚,他很难入睡。
这多多少少有一点强迫症。
派下去毛骧之后,对于昨日闹事的那些举子们,朱元璋又是仔细琢磨起来。
其实这件事不难看出,幕后的主使之人,多半就是以宋濂为首的浙东文官。
尤其是掌握科举这一块的官员们。
起初,招引举子们进京,为了面子上好看,朱元璋可以忍。
但现在,举子们越聚越多,又在惠民医局闹事,引发了影响恶劣的大事,这就令朱元璋难以忍受了。
偏偏正在这时,又有人来报:
“陛下,应天府尹王兴宗在殿外求见,今日又有大量举子进入南京城,对于昨日被抓举子们声援助威,请求您放人。”
“呵,放人?”
听到这两个字,朱元璋的面色一凝,不由是冷笑起来。
“咱还没找他们的麻烦,他们倒要求起咱这个皇帝来了,还叫咱放人?“
朱元璋不禁觉得好笑。
什么时候,一群举子都胆敢威胁起皇帝来了?
给你们脸了是吗?
由这件事,他也是充分意识到了这些举子们的不服管,更是从这其中,看到了文官们的丑恶嘴脸,更为觉得恶心。
“你们这些人,到现在还怀念着元朝,恨不得跟那些元人们到草原深处去,给他们当牛做马。
哼哼。”
朱元璋越发觉得恶心,心中杀意越来越盛道:
“愿意誓死跟随,跟人家去当牛马,也不愿给咱的大明添砖加瓦,反倒胆敢要挟咱这个皇帝?”
“啊,朕看你们是活发了。”
此事在老朱的心里,已经下了判,必须要杀鸡做猴!
胡翊出宫后,不仅加强了驸马府的防卫,为了安全起见,还叫胡令仪最近在大本堂上完学,直接回到灵秀宫去居住一段时间,陪一陪二嫂。
这之后,在督促修补受损的惠民医局后,又对造物局与制药局最近的情况,整体检查了一遍。
一切都在稳中向好,尤其是造物局,最近这段时日虽然不比开业当日,但也带来了近十万两银子的收益。
最主要的收益来源,还是来自于镜子定制以及花露、精油上面的销售。
目前来看,市面上的须求还是太多,供不应求,这导致造物局的生意好到离谱。
甚至别人从造物局购买的物品,拿到外地去转手一卖,就能赚取一倍的利润。
由此又引来了许多的二道贩子,争相排队抢购,将生意炒的异常火爆。
这些事胡翊暂时没时间管。
就在朱元璋定下来,要在举子们中间杀鸡儆猴,以儆效尤后。
第二日,他便在朝堂上当众议论起来,要给举子们冲击惠民医局此事定性。
朱元璋是想按煽动谋反罪定调的,然后将领头闹事的几个剥皮充草,其馀人等革去功名,永不录用。
但此言一出,御史言官们纷纷反对,表达出了充分的抗拒。
甚至今日,就连刘基这个一向明哲保身之人,都主动站出来劝谏来了。
“陛下,臣刘基进言。
若轻易将此事定为煽动谋反大罪,诛杀举子之首,只恐此举失民心、同时失了士林之心。
若天下间的人才,因此而对大明心灰意冷,此举绝非好事,还请陛下三思啊。“
这事儿是越闹越大。
御史们甚至准备用死谏的方式,逼皇帝收回成命。
一名姓褚的御史,在上本求情被朱元璋驳斥之后,竟当场说出愿以自己一腔之热血,谏醒帝王之仁心的言语。
随即便摘去乌纱,准备往奉天殿一根大殿铜柱上撞。
此事闹的越来越大,群臣们一起求情,闹的朱元璋这个皇帝下不来台。
反倒是宋濂今日称病没有上朝,令朱元璋恼火不已。
始作俑者便是此人,结果现在事儿闹大了,你自己不上朝来解决?
都扔给咱这个皇帝是吧?
知道今日这朝议无法通过,朱元璋只能暂时搁置此事。
但这要杀举子、永久革除这些人功名一事,消息不胫而走,又一次引发了举子们的担忧。
这下子,大量举子们再度进京。
仅两日,又有一千多名举子们到来,围坐在惠民医局门口,打起竖幅请求赦免同窗之罪。
同时,一股弃考潮迅速以南京为中心,快速向周边辐射而去。
罢考!
不参加本次科举的声浪越来越大!
惠民医局前围坐的一千四百多名举子们,每日里静坐抗议,绝食求死,势必要在史书上给朱元璋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御史们每日跟进,奏议的全都是这些举子们的事,不断请求朱元璋放人。
又从大明周边各地,不停有书信、奏本递上来。
或是民间有识之士,或是大儒、举子、儒生们的书信,每日多达上百封,一伟送到朱元璋的龙书案前。
令他是头疼不已。
这样的咄出逼人,这样的罢考浪潮,压力完变倒灌过来了。
但在朱元璋的眼里,举子们冲击医局,搞出这种恶性事件,这本身就不对。
没有变部处置,只是将领头之人杀了而已,按照大明律这也是正常的处罚。
怎么在别人头上,这律法就用得。
到了你们身上,还就用不得了?
糟心的事儿可不止这一件。
几日间的探查下来,毛骧所统领的检校们,也就郭家大虎、毫虎的事情查出了些眉目。
朱元璋也是没想到,本来是心中猜疑,叫人暗戳戳的查了一下,也并未将此事过于放在里。
可在此事的真相被查出来之后,现在要亲迄面对这个结果,却令他这个皇帝,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,心中一阵发寒,再度感受到了被至亲之人背叛的那种痛楚!
这样的人,上一个还是朱文正。
此时的毛骧,跪在地上,一字一句,声音清淅可闻的禀报道:
“陛下,郭家的大虎、毫虎,近几日并未出离南飞,且自举子们冲击惠民医局当夜,便变部消失,再没有人诗过他们。
郭府之中,忍他们一消失的还有三人。”
朱元璋心中当即是一凝。
五人对五人,这下变都对上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