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翊听出来了,这老小子要打退堂鼓啊!
作为一个穿越者,提前预知后事,可以做出充足的准备。
但胡翊也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。
他虽是穿越者,别人却不是。
叔父他们的认知与自己不同,他们只会就当下形势做出判断,从而趋利避害。
胡翊站在更高维度,明知道他们这样做是错的。
但要说服他们,却又很难。
眼见着自己一点一点扳回来的叔父,若再次倒戈淮西,这几年努力刚换来的一点起色,也就白费了。
胡翊不甘心就此放弃。
直视着叔父的眼晴,胡翊只问出了一个本质上的问题:
“叔父,您觉得是皇帝大,还是李相大?”
“自然是皇帝。”
胡惟庸毫不尤豫,但却紧跟着垂头丧气的,又道:
“可皇帝再大,咱们与李相、与整个淮西对立。
即便是两败俱伤,到头来还是咱们伤筋动骨,那李相——”
胡惟庸看了一眼侄儿,话已到嘴边,他坦诚言道:
“陛下将赐下免死牌,那李相得了免死牌,纵然犯下滔天大罪,也可免死。”
他说到此处时,脸上带着苦笑,一副被命运嘲弄过后的不甘,又只能无奈接受的模样:
“他可免死,你我叔侄又有什么倚仗呢?”
胡翊心道一声,原来症结在此啊。
李善长是拿免死牌来吓嘘叔父来了。
这东西确实可以起到震人心的作用。
若非胡翊来自后世,知道这免死牌乃是催命符,后面持有免死牌的一概不能免死这个事实。
只怕连他这个当朝驸马,都要被吓死了。
但正因为知道这些事,胡翊的脸上却满是不屑。
他不能告诉叔父,免死牌就是一块废铁,就算说了胡惟庸也不会相信。
但胡翊却另有妙招。
胡翊听了这话,不怕反笑,而且笑的是前仰后合,这反而衬的叔父看起来象个小丑。
胡惟庸心道一声,这小子怎么回事?
又不怕,又发笑,他到底是被吓到了,还是真的对这免死牌都透出了几分不屑?
胡翊这时候便笑着站起身来,拍了拍自己的胸膛,问胡惟庸道:
“叔父来看,他李善长八尺汉子,我胡翊难道不是八尺汉子了吗?”
“此话何解呢?”
胡惟庸疑惑地问。
胡翊坏笑着,俯身凑到叔父面前,在他耳边用轻篾的语气,讥讽道:
“他李善长就算长了三只眼,我也不怕他个王八日下的,这免死牌可不止他一人有呢。”
“什么?!”
听到这话,胡惟庸“腾”一下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。
他以手指着这个侄儿,面带不可思议,惊奇问道:
“难道—难道你也有此殊荣,莫非陛下也要给你封爵不成?”
胡翊就只是笑吟吟的回应了一句:
“叔父只管去猜。”
他便又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,说道:
“我每日都在陛下面前,深知在陛下面前两面三刀,远比在他李相面前两面三刀更加凶险。
还是那句话,侄儿不怕李善长,叔父也要擦亮了眼睛好好瞧瞧,侄儿执掌的詹事府之主,未来是何等样人?”
胡惟庸心中大动!
詹事府之主便是太子,未来自然是继位之君。
这些事他原本就知晓,再以如今侄儿透露出的这些砝码,又何必再怕一个李善长呢?
这一刻,他悬着的心,终于是安定下来了。
该说的都已说了,胡翊知道叔父是个聪明人。
至于未来,李善长若真有报复来临,那自己就在叔父身后托着便是。
倒要看看,这位李相的手段。
“叔父,侄儿还是希望,要切割就一次切割干净,可不要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,后面就不好办事了。”
胡惟庸当然没这么蠢。
此时,他心已安,已经知道该如何做。
胡翊见叔父已明,就不打算眈误他们父子团聚的时光了。
只是在临走时,对他说了一句:
“承佑是否还要去军营,此事我想交给他自己定夺吧,若他不想去了,此事就此作罢岂料,胡惟庸却是折磨儿子上瘾了,立即开口说道:
“此事我代他做主,按你原来想的办,最好送去沐将军那里再整治几顿。”
胡惟庸也是看到了儿子的改变,如今才刚开始,自当要再磨炼他一段时日,再巩固巩固才行。
比起原先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,他还是喜欢现在儿子的模样。
“翊儿,他毕竟是你弟弟,叔父在此就拜托给你了,莫要叫他又变回流氓宵小的模样,不然我抽死他!”
听到这话,胡翊哑然失笑。
他倒不信叔父真会抽死这个儿子,毕竟他家就这一个独苗。
他笑吟吟望着这位叔父,打趣道:
“真要将他打死,叔父还舍不得呢,莫说气话了。”
翌日。
胡翊照旧先去常家,常婉的身体还在滋养,滋养足够便可以开启蒸药浴。
本想找寻上次那个女子,先为她试一试。
但这多日过去,那名女子再未出现过。
损失了这么一个病人,这令胡翊觉得可惜。
因此错过验证和熟悉的机会,他是真心觉得,自己可以帮助到对方。
但这事儿就是很怪!
一直以来的常客,突然间便不来了,怎么回事呢?
他觉得有必要前去问问,便派了个侍卫,按着病历上所留的地址去找了。
从常府出来时,侍卫来报道:
“驸马爷,您差派小人去找寻的地址,查无此人啊。”
呢?
“怎么个查无此人法?”
侍卫也是一头雾水的很,如实禀报道:
“病人所留地址都是假的,水磨巷根本没有一户姓白的人家,也没有那户门房。
小人怀疑—”
侍卫支吾着。
“怀疑什么?”
“怀疑就连这女子的名字,都是假的,其中恐怕另有隐情。”
胡翊翻找出病例,再看了一眼这女子的名字,白灵。
留的是东城水磨巷白家,但却查无此人,连这地址都是假的。
有趣了啊!
看起来,得亲自去姜御医那里问问,这女子做的事怎么看都觉得稀奇。
今日的惠民医局,已经开始正式搬迁了。
明日就开业,许多病人们早已是望眼欲穿。
胡翊用了小半会儿时间,将自己的新坐诊地布置完毕。
这下房间变大了许多,门外的走廊也可以排队,比之前的环境更好了。
为了观察方便些,他还特地选了惠民医局三楼一间靠窗的房间。
从此地看过去,可以总览金川门到惠民医局门口,这一大段上百米的景象。
就连街道上的人来人往,都可以看的极为清楚,胡翊也想不明白,自己为何要选这么个地方。
也许是常去丈人的华盖殿,丈人的龙案边上就是窗户,正对着中书省衙门,可以随时观察百官的动向。
跟着他时间久了,潜移默化的被影响到了吧。
今日,胡翊还想继续找出下一个“白灵”,以验证蒸药浴的疗效。
这就是个验证、修改、再验证,再不断修改的个过程。
为了最后能够更好的治病,许多繁琐的过程是无可避免的。
只是,今日又令胡翊失望了。
目前的病患之中,没有下一个身体条件达标,可以开启蒸药浴的病患。
那便只能再等上七八日,直接给常婉上蒸药浴了。
说起来,胡翊的心中多少还有一丝不稳。
毕竟常婉的事比较特别,没有多馀的时间给自己改进,若是蒸药浴的效果一般,后面又会拉长她的治疔时间。
真到了那时候,把五月大婚耽搁了,可就有乐子了。
胡翊还正在想着呢,忽然莫名觉得眼晴涩了,偏过头去想看看窗外的风景。
他本打算找一片护眼的绿色,好好养一养眼睛,缓解疲劳。
可他一眼扫过去,便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身穿碧绿色长裙的女子,亭亭玉立,也正朝着医局这边小心张望过来。
胡翊只一眼就认出来了,这就是最近消失了的那个心疾病患一一白灵。
重新见到了此人,他心道一声,可算是出现了。
他只以为这小姑娘是来找自己看病的,马上就会进入到医局之中来。
可就在随后,这小姑娘也远远地看见了他。
二人的目光触碰,刚撞在一起。
这小姑娘立即便眼神躲闪,赶忙别过了头去。
小姑娘好似见到了猫的老鼠,正在四处躲避一样,眼见得随后一顶轿子出现,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即追了过来。
小姑娘再次偏向胡翊看时,眼中似带着求救般的眼神。
隔着很远,胡翊眼看着她被塞进轿子里,然后在管家和几个轿夫的卖力奔逃中,很快消失在了街面上。
胡翊心道一声不好,叫了个暗桩前去探查,以摸清楚这女子的身份。
此事令他更觉奇怪。
这女子莫非是被禁足了?
她想偷溜出来求医,却被家人又给拦回去了?
从目前的情形来看,胡翊只能这样想。
看起来,他这个驸马爷的招牌,也不是对谁都能好使的。
似乎也有一些人,觉得他是不怀好意啊。
对此,胡翊也只能苦笑一番了—
不久后,一匹宫中御马停在医局外的栓马石上。
身着蟒袍的朱楼一来,医局的官吏们全都跪下见礼,也引来了街面上的一阵骚动。
皇子们常到此地来,这已不是什么秘密。
但这要是在往常,朱楼定不会穿的如此隆重,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显露出来。
今日这一身蟒袍,显然是有公事要办。
“姐夫,快随我去一趟弘文阁,宋濂老夫子又催促起来了。”
朱楼为的是科举的事。
朱元璋叫女婿盯着点科举的事,又将朱老二交给他,叫他带上历练一番。
结果这日子都过去快一个月了,胡翊这个姐夫正事儿是一点没干,好似就把科举取土这些给忘了似的。
“哎,姐夫,你是真不着急啊。”
看到胡翊还端坐在那里,整理着手头上的病例,朱无奈道:
“今日宋夫子、罗复仁就在奏此事,连爹都在朝堂上说你懈迨呢,叫咱们必须尽快去与他们商议商议。
快走吧,别拖着了。”
朱是真纳闷儿了,为国取士这种事,再咋样也比姐夫手里的病例重要的多吧。
为何他就是不急呢?
不是胡翊不急,这事儿真没必要着急啊。
从二月份正式颁布恢复科举的旨意,接下来直到四月三十日,都是报名期间。
现在才三月中后,单是报名都还早着呢。
就更别提今年八月份才乡试,还有半年时间呢,现在讨论这些也太早了些。
当然了。
胡翊也有一点钓鱼执法的意思在里面。
故意不出面,显得自己对此事不上心,看宋濂他们会不会胡作非为。
这种刻意的“疏忽”,实则也是一种谋略。
既然朱元璋都催促起来了,那就去一趟吧,胡翊收拾好病历,这才与朱楼一起赶往弘文阁。
今日的弘文阁中,聚齐了御史中丞刘基、弘文阁大学士罗复仁、文华殿大学士鲍恂,以及太子之师宋濂、东宫讲师吴沉。
此外,一位文坛美名堪比宋濂的刘三吾,也被朱元璋新任命为儒学提举,添加了进来。
胡翊还未进弘文阁,便听朱楼将这些人的名字都报了一遍过来,又问明了些根底。
他心道一声,宋濂、吴沉、鲍恂、刘三吾这都是十足的儒士。
今日搞不好要大战群儒了。
胡翊极不赞同以儒学取土,更希望以务实为主,将文本与经义当做工具取用,而非奉为圭泉圣言。
从一开始,思想、理念上就是冲突的。
那么今日,商量起将来科举诸事宜,冲突自然是在所难免。
所以在此之前,他便叮嘱了朱楼,要多听、多看,然后少说话。
这倒正好遂了朱楼的意。
他本来就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场面,论及政事,自然害怕露怯。
有姐夫在前头罩着,自然心里有了安全感,正求之不得呢。
便在皇子与驸马一进了弘文阁,刘基、宋濂立即带头过来拜见。
“臣等即见二皇子殿下,千岁,千千岁!”
“属下拜见驸马爷。”
“免礼。”
朱淡淡吐出两个字,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,维持着皇子的威严,也给众人带来了几分不好接触之感。
见到这位二皇子如此模样,宋濂等人就知晓,今日该当要小心些了。
朱楼不太好接触,那自然就是和胡翊这位驸马爷谈了。
宋濂、刘基他们都凑过来,面带笑容,说起了客套话。
胡翊上来也先打招呼,对刘基讲道:
“听闻刘军师编篡《元史》,秉烛达旦,我观你气色不佳,恐是气血上出了点小问题日常可多吃些红枣、杏仁,服用补气汤,则对身体有益处。”
刘基立即拱手拜了一拜。
“多谢驸马爷提点,老朽这里谢过了。”
胡翊随口提点几句,为的自然是拉个人气,省的待会儿聊起了科举之事,全是一片反对声音。
要是连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,那就尴尬了。
随后,他又同宋濂、吴沉打了声招呼。
这二人严格来说,是他在东宫的下属,自已这个顶头上司在此,他们说话就也得要注意身份掂量着。
至此,商议科举议题的事,便正式开始了。
宋呈上了一份书目,过来躬敬地说道:
“附马爷请看,这册书中一共摘录了七十馀个考题,都是属下们最近夜以继日、苦思苦想所得来的。
考题内容大都出自朱夫子集注的《四书》,兼有《尚书》、《周礼》、《周易》中的内容,还请您过目指教。”
胡翊接过书目,凑到朱楼面前,二人在桌上一同翻阅。
其中一题出自《孝经》:
“论以孝治天下,何优何弊?”
又有一题,写道:
“论礼乐刑政四术,与为官之道。”
还有一题,出自朱熹编注后的《四书》:
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,德行与治国之道如何相通?”
胡翊接连翻了好几道考题,心中大觉失望,不由得叹起气来。
怎么说呢。
他知道宋濂这些人是朱熹的信徒,极其推崇他那一套,这里面又多半都是儒士,自然会出许多儒学中的考题。
但他翻了几页,全都是这种东西,论什么什么,论某个圣人、夫子说过的某句话,你有何感悟等等这就有些象现代的阅读理解,代表着什么寓意,你从中体会到了哪些东西?
有用吗?
有用。
有大用吗?
胡翊认为没有。
读后感人人都会写,再往治国上扯两句虚言,可这东西写出来跟治国理政才能高低有何关系?
由此,再想到洪武年间第一次科举的结果,中举者大都是南方士子,且新科进士无能,不通钱粮,不谱刑名。
放他们去各地任县令,最后导致积弊巨大,案牍堆积,民事难理。
更是被朱元璋斥骂为一一“腐儒误国”。
因此受伤后,朱元璋更是将科举再度废除数十年之久,可见这些议题的误国、害人之处。
胡翊耐着性子往后又翻了几页,才看到一题,问如何以“五行”、“天文”、“历法”等事制定国策,以利民生?
以天文历法制定国策,自然偏向于农事,这算是一条务实的考题。
如此看来,总算是鹤立鸡群,于一众屎里面淘到金子了。
胡翊心知,刘基于天文历法之道最为精擅,这道题恐怕就是他出的。
往后又翻,朱楼看到一题也不错。
《孟子》“禹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饥者,由己饥之也”
要求以这句话为题,展开对救灾责任划分、先救民还是先恪守律法进行探讨。
胡翊看到这题,也觉得不错。
这些至少都是策论,是实务。
治国需要的就是这些东西。
再孔孟之道,再微言大义,那毕竟都是理论。
真到了实操环节,问你救灾的堤坝该当以何物为基?何物为材?
洪峰过境,该当如何引水?灾后如何有效赈济?
当这些实打实的问题摆在面前时,也要有人能站出来解决才行呢。
胡翊这时候往后又翻了翻,就没什么耐性了。
实务策论太少,得加!
目前看来,策论十中有三,但其中务实之策却是十中唯有其一。
胡翊当即就开口道:
“诸位,所出考题我已看过,先不论别处,这策论的占比是否过于低了吧?”
刘基听闻此言,抬起眸来,饶有深意的打量了这位驸马爷一眼。
鲍恂不仅是朱元璋刚封的文华殿大学士,他还是国子监祭酒,此时也是面色一喜,微微颌首点头,只是幅度不大。
看到这二人,胡翊就明白了。
他们跟宋不是一条道上的。
这就好办。
朱楼见到姐夫在观察众人,他也便有样学样,暗暗观察打量起这些人来。
东宫讲师吴沉在思考,宋濂愣了一下,刘三吾皱了皱眉。
他这下就也看清楚了。
要以朱这直来直去的性子,他肯定会当场问宋濂和刘三吾,是否对于姐夫的话有些意见?
但姐夫在来时就叮嘱过,多看、多听,要少说。
朱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,想看看姐夫怎样处置。
关于驸马对实策占比过低的询问,宋濂起身,躬敬答对道:
“驸马爷,选材选仕,当要择优有品德之人,若此人有才无德,也不堪其用。
圣人之言如此,属下自当尊崇圣人言语,您觉得呢?”
他急忙又道:
“况且,咱们发题之时,是要考校才学、品德,也会有一道实策的。”
胡翊却不同意,说出了自己的意见:
“古有曹孟德,治国之能臣,乱世之奸雄,他统一北方,屯田改制,做得不好吗?”
胡翊正待要举其他例子,刘三吾出来躬身道:
“驸马爷,德行之重,不可轻视,若不多加考校,将来选取之人在地方上不遵德化,肆意妄为,反倒会贻害一方啊!”
胡翊便又问道:
“考校几句圣人的词句,便能说明这个人德行兼备了吗?
古人说道貌岸然,大奸似忠又何解?”
胡翊这通硬一出口,刘三吾先是一惬。
不等他反驳,胡翊便又开口问道:
“若科举只取颜回之德,谁来修漕运、平边患?曹操治世之才,岂因德行有亏便不值一文?”
“你们若觉得本驸马所言不对,那就出言来驳我,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