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看胡翊没有见过福船,但关于福船的记载却是知道些的。
现在大明的战舰,包括当初鄱阳湖水战之际,陈友谅的战舰在内,都呈现出一个长v
字体,这有点象是加粗了一号的龙舟。
水战之时,胜在移动速度极快,装载火、火炮数量够多,吃水浅,且又足够灵活。
与之相比,郑和下西洋时候的福船,便呈现出两头尖v字体,但中间的船身极为“肥硕”,被刻意加宽改型。
即便如此,速度并不慢,反倒使行船更稳,可以装载更多的货物,吃水深且又不惧怕大风大浪。
但这其中的许多内核技术,又与如今的大明战舰有本质上的区别。
就比如多节硬木龙骨的衔接技术,还有多层申板的改良。
胡翊原来只听说过这些名头,但对里面具体事宜是一窍不通的。
朱元璋允许他过几日去到廖永忠那里一趟,可以对战舰改商船提出计划和建议,那他自然更得把大明战舰朝看永乐宝船的方向改。
这本来还愁看呢,胡翊又不知道将来造宝船的那批人的名字,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改进却是在常遇春这里发现了突破口。
他当即找来了常蓝氏,两眼中盯着那个宝船模型,都快流哈喇子了。
“蓝婶儿,常叔书房中的宝船,是出自何人之手,您知道吗?”
常蓝氏今日就看这位驸马爷的两眼直勾勾的,老是盯着那艘宝船看,就跟移不开了似的。
感情这位贤侄喜欢的是这个啊?
可她确实也不知道常遇春是从哪儿淘换来的,只得是实话实说道:
“这事儿啊,子还真不太清楚,就是前不久有一日,老常突然便从外面把这东西抱进来了,还特意叫人给打了个底座,把这东西摆弄在上头,从那以后就开始当个心肝宝贝似的。
就连婉儿都在说呢,那段时间,你常叔疼这船比疼自己儿女们都厉害!”
胡翊点着头。
既然从常蓝氏这里问不出什么,那只能等常遇春回来再说此事了。
但他还想近距离再细看一番,立即又道:
“蓝儿,我能进常叔书房去看看吗?”
“瞎,这孩子,我以为多大点事儿呢,你直接进去看,进了咱们常家院儿还不就跟你们附马府是一样的,跟自家人还客气个啥?”
胡翊这才进屋,凑近了细细观摩这宝船。
这东西虽然半人多高,但里面的每一个零件都打磨的异常精细,其中许多连接处的机簧,已经精制到了肉眼才勉强可以看清楚的地步。
胡翊虽然很少近距离见识过大明战舰,但在文华殿协同朱标处置政事之际,也曾看过相关图纸。
仅是这模型里面表现出来的东西,就比战舰的图纸构造复杂多了。
此时的胡翊已然移不开眼。
在又细细观摩了一会儿,立即又是折返到工部,亲自找侍郎蔡信要了一份大明战舰图纸。
他又重新跑回常家,在常遇春的书房里,用图纸和模型互相对比着看,细致到整个人都投入进去,又几乎进入到忘我的地步了。
门外面,常茂、常升、常森三个虎头虎脑的趴在门口望,一个个心中都是暗暗称奇。
“老二,你们说姐夫盯着那个破船看什么看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常升大摇起头颅,你要问他南京城有什么好玩的,哪里有鸟窝?
那他门儿清。
但你要问他学问上的事,问他可惜了嘴里的唾沫。
“老三,你知道吗?”
常茂又看向了常森。
“我觉得姐夫定然是在做大事,嗯,很大的事。”
常茂、常升此时一起对着三弟翻白眼:
“不如不说!”
胡翊在常家看的仔细。
而在郭兴的府邸之中,此时却遇到一件难解的事。
郭英的正妻,被朱元璋封为营国夫人的马氏今日来了。
客厅上,马氏坐在下手处,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。
若是细看这姑娘的模样,正是今日在惠民医局试点时,被胡翊叫住要给她蒸药浴的那个女孩。
这小姑娘当时慌张的跑开了,临走的时候,还自称自己是“小妹”。
这可不是瞎叫。
若按着朱静端这边的辈分来论,胡翊该把郭兴、郭英,以及那个被他杀了儿子的郭德成,一并叫声舅舅。
至于那宫中受宠的郭宁妃,他也该叫一声姑姑才对,哪怕这个姑姑并不亲。
而这小姑娘名叫郭灵,正是郭英家中的长女。
客厅里,马氏拘谨地坐在椅子上,说起话来,也着实显得有些没底气。
“二叔,灵儿这事,您看—”
此时,郭兴皱起了眉头。
自己的侄女患上此等病症,金石难医,但现在事情居然迎来了转机,胡翊可以将她治好。
但要让胡翊给灵儿治病,郭家还得有求于他?
这一口气,他实在是咽不下。
此刻的马氏就坐在底下,目光小心之中又带着几分期许,她偷偷拿目光去警了一眼郭兴脸上的表情。
自己当家人不在,自然是遇事要来请教这位二叔。
她们这些过门来当媳妇的,是得要看着别人的眼色行事的,更何况,郭家与旁人家又有不同。
郭家三兄弟的宝贝妹妹,当今在宫中陪王伴驾,十分受宠的郭宁妃便是。
后宫之中,除了皇后这位后宫之主,便也就属郭宁妃地位最为尊崇,时而还能协助皇后处置后宫诸多事宜。
而这位郭宁妃最喜爱的亲侄子,去年才死于胡翊的刀下。
且那刑罚极其残忍,凌迟千刀,真可谓是千刀万剐,死无全户啊!
此仇此恨,表面上虽然和解,但郭家对于胡翊实际上多有芥蒂。
这也是为何,郭灵明明与胡翊是亲戚,却还要偷偷的藏起名姓,去到惠民医局试点诊治的原因所在了。
如今的郭家,与胡家处在一种极度微妙的关系之中。
看着这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侄女,郭兴一时间也张不开口。
有些话他没办法当着孩子的面说,便叫来了儿子郭景仪。
“景仪,带你妹妹去逛逛,买些好吃的好玩的。”
郭灵听说二伯还要叫自己出去吃好吃的,自然脸上洋溢出了喜色。
“多谢二伯。”
郭兴便抚须笑道:
“你爹外出未归,二伯自然该当疼你些,这里的事我与你母亲商议就好了,去吧。”
在笑眯眯的送走了侄女之后,郭兴此时弹嗽一声,再对马氏说话之际,就尽显出了郭家家主才有的威严:
“弟妹啊,老三目前还在李帅营中,跟随他奇袭应昌,此事又关系到灵儿的身体,咱们还是去一封书信询问他的意思吧。”
其实从郭兴话里话外的语气,马氏已然听出他的意思来了。
从京城送信到应昌,那里还又是深入元人腹地之处,一来一去恐怕一个月都耗光了。
这样拖着的用意如何,其实已经很清楚了。
但她依旧不甘心,毕竟面前的是自己的亲骨肉,更是自小将她抚养长大。
马氏开口恳求起来道:
“二叔,灵儿这病拖不得的,姜御医当初就说过,患了心疾症,无常一到万事休,这无常又随时都会来临,我想咱们是否紧着先叫灵儿治治看?”
马氏害怕郭兴不同意,又是拿出了丈夫来搪塞他:
“毕竟他在军中时,每次梢回来的家书里,都在问灵儿的状况。
他是关切灵儿的,咱们不如就别再等了吧?”
“弟妹,我看还是送一封信过去吧。”
到了此时,都是自家人,郭兴也就不瞒着她了,实话实说道:
“我也不瞒你,从天保被胡翊凌迟那日开始,咱们郭家与他们胡家便是深仇大恨了!
北说到此处时,郭兴显得颇为不忿道:
“本来,我当日与徐帅他们得胜返京时,就不该给他好脸!
怎奈那常帅、徐帅,就连太子都过来说合,陛下又是极力维护他,不得已才在面上与他和解。
咱们郭家已是退了一步了,面子上过得去就够了,若还要咱们郭家低下头去求他们姓胡的,咱们郭家的脸面又往哪儿放?”
“二叔”
“住了!”
郭兴当即又道:
“你既是郭家人,应当知道,咱们郭家的兴盛与旁人家不同。
郭家之兴,在于小妹在宫中为贵妃,在于小妹目前所怀有的身孕,更进一步,若怀的是个龙子,将来裂土封王,子孙后代都能永远跟着沾光。
家中就这么一个妹妹在宫里,在宫外,咱们是她的面子。
在宫里,她便是咱们郭家的面子,她更是咱们郭家的里子。”
郭兴此时便郑重嘱咐道:
“你要时刻记得这些话,咱们在宫外若不撑着场面,她在宫里又怎能好受?
只有她在宫里好受了,咱们郭家才有面子和里子,这个场面无论如何都要撑着,咱们便不能为了灵儿的事,低头去求他胡翊!”
听到这些话时,马氏已然绝望了。
在有些人的眼中,重男轻女便是如此,女儿的死活永远没有别的东西重要。
与家族长兴相比,郭家不能弯腰,郭家要有所考虑,要牺牲郭灵的命。
哪怕这位胡驸马能够治好她都不行。
“就这样吧,去后院与你嫂子说会儿话,等到灵儿回来了,就按着征求老三的意思由你跟她去说吧。”
见郭兴此刻铁了心,马氏也是显得力不从心起来,只能走出厅堂,一个人在那里擦拭眼泪。
毕竟郭家出了一位贵妃,她自己也不过是人微言轻,没有一点办法。
一会儿工夫。
当郭景仪带着郭灵回来时,郭灵的手中着梨花膏、麦芽糖,还正啃食着糖葫芦,脸上说不出的满足。
“灵儿,咱们该回家了。”
马氏带着郭灵正要走,郭灵开心地问道:
“娘,二伯是不是同意让胡翊姐夫给我看病了?”
看到女儿一脸的希冀,怀着强烈的期盼,马氏的心中却更加难受。
“咱们回去了再说吧。”
“娘,就在这里说嘛,我也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郭灵觉得,二伯刚才那样和蔼的对待自己,又叫堂哥买了这么多好吃的给自己。
他如此关切自己,自然当是同意了。
有了家中长辈们同意,心疾痊愈应该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。
但接下来的话,却让她心中燃起的一团求生火焰,瞬间便被扑灭—·
“灵儿,此事咱们还要与你爹去一封信,你爹答应了,才能给你做那个蒸药浴。”
“啊?”
郭灵的脸上带着十分的不解:
“娘,爹肯定是疼女儿的,这件事还需要跟爹说一声吗?”
她的笑脸立即便套拉下来了。
“爹是疼灵儿的,又怎会不同意呢?”
马氏此刻听到这些话,已然忍不住又抽泣起来了。
“娘,是不是二伯这么说的?”
“娘,你说话呀!”
“好,你不说,我自己去找二伯问!”
马氏一把没能拉住女儿,郭灵的性子一起来,可就拦不住了。
来到郭兴面前,打断了正在花园浇花的二伯,郭灵疑惑不解的问道:
“二伯,为何一定要爹答应呢?我们寄一封书信过去给爹,往往要一个多月,甚至两个月才能收到回信。
等这么长时间,灵儿快要等不及了。”
郭兴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状况,心中暗暗恼怒这个弟妹是做什么吃的,怎么把郭灵放到了这里来?
事到如今,他只能托辞道:
“蒸药浴关系到一个女子的名节,你可知道一句话,叫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?
侄女啊,正是因为名节二字不可轻视,才要与你爹商议,此事伯父不能做主啊。”
“驸马姐夫又不是什么坏人,皇家的驸马岂能不知道爱惜名声,二伯,灵儿想来这定没有什么打紧的。”
“放肆!”
郭兴直面着侄女,此刻终于是说不过,故意发起脾气来:
“名节乃是大事,岂容你视为儿戏?”
郭灵此刻却是苦笑起来:
“其实我什么都知道,就是因为驸马姐夫杀了天保哥,你们记恨他,才不愿意叫他给我治病的。
就连这些日子去治病,都叫我偷偷的去,不许亮出真名实姓,我早就知道。”
郭灵此时苦笑着,泪水滑下了脸颊:
“天保哥是天保哥,我是我,为何要为一个不学无术的天保哥,却不叫我去医治?”
“又为何,他一个逝去的人,反而要令我这个生者也过不得好日子?”
郭灵心中想不通,一时间委屈的泪水流淌下来,不断抽泣着,悲伤的情绪更是弥漫向全身,痛的撕心裂肺一般。
郭兴见他已经彻底识破了,无奈摇了摇头,只得说了一句:
“既然你已知道了,伯父便不再瞒你。
咱们郭家不能矮他们胡家一头,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,你大伯因这丧子之痛,现在还躺在家中病危,这些都是他闹出来的,咱们又岂能去求仇人?”
“可是我想活啊,伯父!”
“这——”
听到这话,郭兴心中剧颤不已。
这句话便如同一记尖刀,狠狠地刺中了他心中的柔弱处。
但虽然觉得无比的心疼,对这个侄女充满了愧疚。
郭兴却依旧决定要阻止此事,立即安排送着一对母女回府,背过身去再不发一言。
郭家可以因为皇帝从中调解,在面子上与胡翊过得去。
但刀刀凌迟亲侄子的大仇,却不能忘记!
那是血亲!
是至亲骨血!
尤其是在郭天保死后,如今的大哥郭德成遭受打击,已经是性命攸关之际。
就更别想这些事了。
郭家这里一团乱麻。
而在常家。
研究了一下午,胡翊在常府里把饭也吃了,就连朱静端后面都找上门来,吐槽他这个驸马最近不着家。
终于是天色将晚之际,常遇春才自武英殿回来,大家就坐在后花园,常遇春借着福船的事,又讹了胡翊一顿烤肉。
当飘香的肉串终于吃到嘴里,咬一口滋滋冒油,肉香满满的时候。
常遇春这才说起了这些福船的来历。
“这福船乃是从你天德叔那里要来的。”
“徐帅那里吗?”
听到这个消息,胡翊心中显得有些惊讶。
“常叔,可否细说,这船对于东宫造物局将来会有大用,对于我岳丈来说也有很大的意义。
既然是如此重要,常遇春也就索性不端着了,把自己能知道的全都说了个清楚。
“这东西最开始是天德的书房里有,我看了也挺喜欢的,毕竟当年鄱阳湖水战,那也是咱老常一生的高光时刻之一啊!
我看他这船做的细致,就叫徐天德给我淘换一只一模一样的,这本是开国前就答应我的事。
结果直到今年我回来修养,才接到信儿,这东西制好了,他们派人送到了天德那里咱老常才亲自过去,当成个宝贝小心翼翼的给它端回来。”
胡翊接连又发了三问,看的出来他对这宝船出处的急切。
连模型都制作的如此仔细,可想而知,那位造船匠必定是个技艺高超,了不起的人物!
但常遇春别的都不知道了,只是听徐达说过,这些人与他还有亲。
眼见得天色也晚了,胡翊也不好过府去打搅徐达安枕,只得和常遇春约定,明日一起到徐达的府上去坐坐,看看他那艘宝船,也好顺便把这个来历问清楚。
朱静端虽然不知道胡翊要做什么,但也看的出来,夫君近些日子忙碌的都是朝廷大事她便也不想再给胡翊添乱。
纵使怀有身孕四个多月,越是希望打从娘胎里的时候,胡翊这个做父亲的就能多陪陪孩子,跟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多说说话。
但若夫君有大事要忙,这个愿景自然可以为他的大事而让道,她也就不再吐槽胡翊近来不顾家的事了。
次日。
等胡翊忙完坐诊的事,去找常遇春准备出发时,已经晚了。
常遇春一见了胡翊就吐槽道:
“你小子这个慢呐,徐天德今日倒是悠闲,出城去到玄武湖钓鱼去了。
他这会儿不在府上,咱们干脆也到玄武湖去看看。”
这倒也好,胡翊正好写了一早上药方,手酸脚麻屁股痛,眼晴也略有些干涩了。
正好可以借机溜溜马,松一松筋骨。
常遇春可看一肚子坏主意呢。
钓鱼佬最怕的就是在打窝后的关键时刻,被人把鱼给惊走。
常遇春骑在马上时,便在跟胡翊算计:
“待会你就抱起一块大石头,你就说那玩意儿里面有玉,叫我过去看。
咱老常过去,将你一番吓唬,你就立即扔了手中的石头,把徐天德的鱼都给他惊吓跑,这就算你大功一件。”
常遇春还特意强调道:
“记得要照准了鱼窝里扔,这样才够滋味,倒要叫徐天德好好泄泄气!”
胡翊就翻着白眼,忍不住吐槽道:
“你们两个老的斗,把我这个小的支使出去背黑锅是吧?”
胡翊就很无意的问他道:
“常叔,你跟徐帅到底有啥仇,惊走钓鱼佬窝里的鱼,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啊?”
“你不懂的。”
常遇春只是嘿嘿笑了笑,却不说为何胡翊不懂。
依着胡翊想来,应当是这对老兄弟、老搭档之间亦师亦友、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所导致的吧。
毕竟大军行动时,总指挥总是徐达,常遇春总是当副帅,这样自然要在其他方面试图压徐达一层。
这两个老小孩的事,胡翊就不想管了。
他二人带着亲卫,骑马正要出太平门时。
远远地,便见到了几辆马车摇摇摆摆,正从太平门进城而来。
这几辆马车都极为宽、奢华,进出城门时,立即便造成了交通拥堵。
在其尾后,还有几辆大车上面载满了输重,加起来怕是有十几只大箱子。
这些大箱子沉甸甸的,压得马车轮毂不得发出“吱呀”响声。
胡翊看到这些车驾远远地堵住了前路,立即便皱起眉来,疑惑地问道:
“这谁啊,进个城架势还这么大?”
他这话音刚一落,常遇春立即便是阴阳怪气起来道:
“还能是谁啊,不就是那个极其讨人嫌的老头吗?”
说到此处,他便更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,开口便道:
“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回京来了?
他既回京,定然又没有好事,看来朝中的事又要多了。”
常遇春说到此处时,拍了拍胡翊的肩头:
“小心你叔父吧。”
他们还在这里吐槽呢,那边这些车驾的主人已经听说了胡驸马、常帅都在此处,当即是掀开了车帘,探出头来打招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