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天色依旧阴郁。
阴郁得如同一个正在蕴酿情绪的怨妇。
蓬松堆栈的云裙,拼命压抑着内里的躁动,仿佛下一刻就会淌下些热雨来。
用过早饭,安成虎便收拾行装准备前往邻县。
临行前,他将一本薄册交给了江木。
里面是他根据所知信息,筛选出的几名嫌疑人。
在燕城扎根二十多年,又常与巡衙司打交道,安成虎对城中许多大户人家的情况了如指掌。
加之凶手家世应该不俗,且与巡衙司有所牵连,筛查范围便缩小了许多。
“以我多年办案的直觉,凶手十有八九就在这几人之中。你逐一排查,务必谨慎。”
安成虎仔细叮嘱,“记住我昨日说的话,凶手一定得是唐掌司亲自发现并抓捕,不要冒失去做出头鸟。”
江木点头道:“安叔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对了,需要我去向唐掌司禀报您去邻县的事吗?”
安成虎摇了摇头:
“不必。唐掌司想必早已得到了风声。你只管查你的。等她主动来寻你更为妥当,如此县尊大人那边也挑不出错处。”
“那我需不需要先去衙门找点人手?”
“不需要,人越多越麻烦,而且县尊大人也不会给你人手。哦对了”
安成虎忽然想到什么,拿出一张质地稍硬的官文纸,递给江木,
“石家大丫头雨渘,前些时日托我给宝碌那孩子在衙门里谋个差事。我本不想应承,因为照料起来很吃力。
但现在你脑袋好了,只剩宝碌一个,倒也无妨。我跟县尊大人求了个情,把那小子塞了进去,以后就让他跟着你跑跑腿。
再者,雪缨那丫头进了神凰岛,就当是提前送个人情了。”
江木接过官文纸。
上面盖着朱红官印,还有几行墨字。
大干的衙役并不列于贱役一类,其子孙后代是可以正常参加科举或是修行选拔的。
否则安成虎也不会让江木进入衙门。
尤其在灵灾出现后,许多旧制都做出了改革。
江木打趣道:“那我正好带石头一起去调查,相信县尊大人他们也乐意看到我们两个傻子协助唐掌司去查案。”
安成虎也被逗乐了,拍了拍江木肩膀:“注意安全。”
安成虎离去后,江木便去隔壁石宝碌家寻人。
然而对方院门却上了锁。
“奇怪,这一大早的,就出门了?”
江木心下疑惑,也未多想。索性从安叔给的名单里挑了距离最近的一户嫌疑人,决定独自先去探探。
约莫一炷香后,他来到一户高门大院前。
根据安成虎提供的信息,此户的主人是一位燕姓寡妇,出身书香门第,后家道中落,嫁与一商人为妻。
商人病故后,她便独自撑起家业,抚养儿子长大。
此女性格较为强势,以一己之力将家中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。
因其曾向巡衙司捐赠不少财物,与司内人员关系不错,倒也使得一些觊觎其家产的宵小,不敢轻易上门滋事。
江木决定直接登门拜访。
暗中调查耗时费力,不如正面试探。
凶手对他“抢走”唐锦娴必然怀恨在心,若他骤然现身,对方的神情反应或许会露出破绽。
他整了整衣衫,正要请门房通报,恰在此时,一位衣着华贵,风韵不俗的美艳妇人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,从门内款步而出。
妇人脊背线条挺直,显出名门教养。
乌黑发髻梳理的纹丝不乱,仅一枚金步摇垂在颊侧,轻晃不定。
身旁还跟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俊俏公子。
江木目光一凝。
只觉得那公子有些眼熟。
仔细回想,正是昨日与石雪缨一同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名男子。
“燕夫人。”
江木主动上前,拱手行礼。
美艳妇人停下莲步,一双带着凌厉风韵的眸子转过来,落在江木身上。
当瞥见他那身县衙差服时,秀眉微蹙。
旁边的年轻男子看到江木,先是一怔,随即神情略显怪异。
“燕夫人,在下是县衙——”
“何事?”
妇人冷淡开口,声音略带些许磁性。
一副霸道女总裁的样子。
江木对妇人强势不以为意,说道:
“是这样的,近日燕城不太太平,接连发生了几起案件,上头特意吩咐我等加强周边巡访。并叮嘱务必要提醒像夫人这般需要时常外出的贵人们,多加留意安全。”
妇人美目打量着江木,问道:“差爷贵姓?”
“姓木。”
江木回道。
妇人朝旁边的丫鬟递了个眼色,淡淡道:“有劳木差爷前来提醒,最近的案子妾身亦有耳闻,自然会多加小心。”
丫鬟取出两粒碎银,递给江木。
江木倒也爽快,道了声谢便坦然收下,随即再次开口:“夫人,不知是否方便再叼扰片刻,简单聊几句?”
妇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悦。
但或许是看在衙门的面子上,又或是江木方才的话术起了作用,她略一沉吟,最终还是对车夫挥了挥手,示意在外等侯。
对江木道:“既是公务,那便进来稍坐片刻吧。”
进入布置雅致的客厅,丫鬟奉上清茶。
那名叫温煜的年轻男子,并没有跟进来。
“木差爷还有何事要问?”
燕夫人端起茶盏,开门见山。
相比于同为寡妇的唐锦娴,燕夫人虽然颜值无法比较,但常年养尊处优蕴养出的熟腴体态,却并不输多少。
江木抿了口茶,笑道:
“就是循例多了解些情况。比如最近是否有陌生人在府邸周边徘徊,或是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?”
燕夫人摇了摇螓首:“妾身并无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。”
“下人可曾汇报过有什么异常现象?”
“也没有。”
江木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。
燕夫人虽略显不耐,但也一一简短回应。
甚至找来巡院的家丁询问。
聊了一会儿,江木刻意将话题引开:“方才在外一见,便觉夫人气度不凡,那位公子更是器宇轩昂,想必是夫人家的公子吧?”
听到对方夸赞儿子,燕夫人神情略微舒缓:“正是我儿。”
江木顺势赞道:“常言道虎母无犬子,听闻夫人对公子栽培极为用心,想来公子定然学识渊博,将来必是前程似锦之才。”
妇人语气带着几分无奈,却也不无自豪:
“妾身倒是希望他能考取功名,奈何这孩子自有主张,一心向往修行之道。我本不愿他离家涉险,却执拗不过他。”
听到这里,江木心中已基本断定,这温煜并非他要找的凶手。
凶手一直处于被掌控,且无法反抗的压抑环境中。
其母亲绝不会这般迁就儿子。
见目的达到,江木又聊了几句,便起身提出告辞。
燕夫人也未多留,示意丫鬟送客。
走出大门,那个叫温煜的年轻男子却忽然追了出来,叫住正准备离开的江木。
“木官差,”
温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,眼神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,“我知道你,你是雪缨的邻居。而且,你很喜欢她。”
“有啥问题?”
江木挑眉看着他。
来了,狗血的剧情他要来了。
果不其然,温煜眼中迸出一抹警示寒芒:
“雪缨已是神凰岛的弟子,将来成就必然非凡,不是什么癞蛤蟆可以惦记的。我想,你明白我的意思,对吗?”
小伙子,威胁都没点新意
江木暗暗吐槽了一句,面上却故作茫然地摇头:“我不太明白。”
不等温煜再开口,他忽然上前一步,搭住对方肩膀,语带调侃:
“我这个人最讨厌被人说教威胁,既然你这么幼稚,那我也给你说一句很幼稚,但可能会让你有点破防的话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跟雪缨在一张床上睡过很多次,你信吗?”
温煜脸色陡变,随即拂袖冷哼道:“小时候玩闹而已,有什么可值得说道的。”
“儿时的睡,那也是睡。”
江木一副痞子做派,“她是我看着变大的,我是她看着变长的。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,她曾经是不是喜欢捣蛋的熊孩子?”
说完,江木扭头离开了。
留下温煜一个人站在原地,脸色青白交错,拳头紧握。
不过,经此一事,江木反而更加确信温煜绝非凶手。
一个对母亲怀有扭曲,压抑仇恨的人,心理早已畸形,怎么可能如此正常地去喜欢,甚至争风吃醋于另一个女孩子。
江木拿出名册,划掉一个。
“下一个。”
——
——
巡衙司,掌司日常处理公务的签押房内。
唐锦娴拿着下属递来的字条,俏脸覆着一层寒霜,冷调的浅褐眸色里怒意浮动。
字条上说,安成虎已经被调往邻县。
啪!
女人将纸条拍在桌上,怒急而笑:
“好个杨县令,还挺仗义。真以为自己抱了个参天大树不成?”
上次对方敷衍她,派个二傻子木江协助她办案也就算了,没想到还敢公然使绊子。
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呢。
更何况这几天她的心情本就糟糕透顶。
“秀秀!”
“大人。”
一名负责协助日常公务的秀气女官快步走了进来,躬敬行礼。
唐锦娴收敛起了方才的怒色,神情平静,淡淡道:
“近半年来潼新县衙上报的任何需要巡衙司核准或备案的文书、案卷、票拟,全部退回。着其按《巡衙司公文规制细则》逐一核对,格式、用语、印鉴,有一处错漏,便不得再呈。”
“另外我会给李大人书信一份,对潼新县的漕粮转运损耗、徭役摊派等进行例行审计。待会儿你派人,快马加鞭送过去。”
“巡衙司拨付给县衙的灵灾协助经费和通行令符,需要重新评估,暂时不会拨予他们,让杨县令先等着。”
“还有,调阅该县三年内已结案的卷宗,尤其是那些可能存在疑点或被草率处理的疑似灵灾案子,让他们重新核查。”
“对了,把该县的县丞主簿等,先借调到巡衙司办事处,协助处理公务。”
秀秀愣了几秒,连忙应道:“是。”
唐锦娴微微俯身,锐利的凤眸盯着她:
“若是于副掌司干涉,让他亲自来找我。他若是以公务忙推辞,你就告诉他,拆窗户谁都会,但我唐锦娴更喜欢拆屋顶。大不了一起暴晒,一起淋雨!看谁先被晒死,谁先被淹死!”
“是。”
见女人挥手,秀秀硬着头皮离去。
果然,寡妇被惹急眼了是很可怕的。
待屋子重新安静下来,唐锦娴长吐了淤堵在胸口的一口浊气,喃喃道:“也不晓得这傻小子行不行?”
对安成虎的能力,她信得过。
但木江
虽然之前表现勉强入眼,但终究显嫩。
“罢了,看运气吧。”
美妇叹了口气,重重靠在椅背上。
这一靠力道不轻,盈丰的轮廓跌宕抛颤,将几滴因闷热而沁出的汗珠儿,从壑间挤出,弹跳开来,溅起细微流光。
“但话又说回来,木江若真能帮我揪出凶手,说明能力不俗。这也意味着,这小子不太好拿捏。”
“得想个办法,抓一抓这小子的把柄。”
“可怎么抓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