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宅,花厅
正在厅中议事的沉氏族人,闻言,皆是齐齐一愣。
沉羡道:“二爷爷回来了,我们去迎迎吧。”
说着,当先去相迎。
而韩毅看向那青衫少年,暗道,兰溪沉氏莫非惹上了酷吏?也不知沉学士能不能挡得住大理寺那些恶犬的扑咬。
其实,他也在心里暗自打鼓。
咬了咬牙,一步跟上。
沉羡察觉到韩毅随行,暗道,这个年轻人倒是可用。
先前本来想打发韩毅离开沉宅,毕竟涉及到家事,不好让外人参与。
但他初来神都,没有体己人,就打算抬举一下这韩毅。
这也是一次考验,有眼色、嘴巴严,才能成为合格的领导秘书。
沉政也猛然惊醒,起身道:“先去迎迎父亲大人吧。”
而后沉斋和沉虔几人,也都纷纷出得厅堂。
而牛车停靠在沉宅大门前,在管家的搀扶下,牛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。
其人身长七尺,松骨凛严,身形健朗,在管家的陪同下,拾阶而上。
原本在门外长椅上的仆人纷纷上前,牵马的牵马,卸车的卸车。
不大一会儿,沉临一行人来到仪门。
此刻,沉羡与沉政、沉斋、沉虔等众人也黑压压,相涌而来,立定身形。
沉临苍老目光逡巡过一群人,目光先是落在沉政脸上,唤道:“伯言。”
然后,落在沉虔脸上,唤道:“仲诚也来了。”
沉政快行几步,喊道:“父亲大人。”
说着,搀扶起沉临的骼膊,压低了声音道:“父亲,家中刚刚出了事儿。”
沉临面容沉静如水,道:“到厅堂说。”
少顷,在沉政陪同下,向题着“兰梅棠棣”四字的木质匾额下的厅堂行去。
众人分宾主落座,仆人奉上几盅香茗,徐徐退至厅堂外。
沉临端起茶盅,轻轻抿了一口庐山的云雾茶,只觉齿颊生香,疲乏尽去,问道:“说吧,何事?”
沉斋道:“父亲大人,大理寺的相熟刑吏向我说,虞家盲女逃出了神都,大理寺的刑吏已然前往谷河县拿捕。”
沉临苍老眼眸微眯,看向沉斋和沉临兄弟,又看向沉虔,问道:“你们兄弟是怎么合计的?”
沉政道:“四弟的意思是,让二弟骑快马前往谷河县,拿捕了沉家人,解送朝廷。”
沉斋在族中排行第四,而沉虔排行第二,沉斌排行第三。
沉临闻言,怫然道:“胡闹!”
茶盅重重放在茶几上。
沉政闻言,神情讪讪。
沉斋却急声道:“父亲,一旦让大理寺的人顺藤摸瓜,牵连到我们沉氏的身上,可是塌天的祸事。”
“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成什么样子?”沉临面色一沉,叱道。
沉羡看着这一幕,暗道,沉家这位二叔爷毕竟是在贞元、洪熙二朝的宦海沉浮过的,养气功夫一流。
“羡侄子方才说,虞家盲女就在谷河县沉氏宅邸当中。”沉斋道。
沉临苍老目光投向下首的沉羡,定了定神,问道:“慕之,你和你父亲是怎么处置的?”
显然,老头的记性很好,认出了沉羡。
沉羡道:“回禀叔爷,父亲大人也很为难,信义不立,无以为本,当年既然和人家订了婚约,就应该履约践诺,怎可出尔反尔?”
沉临默然了下,道:“但虞家女乃是盲女,当年订立婚约,终究是草率了。”
沉羡道:“正因是盲女,更不可落井下石,我兰溪沉氏忠信礼义之清名,岂不毁于一旦?”
好就好在是盲女,哪怕天后知晓,都要赞一声信义之辈。
一个成熟的君主是想让小人忠于自己呢,还是想让君子忠于自己呢?
而且是有治世才干的君子?
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。
除非君子只知沽直邀名,然后直颜犯谏,不为我所用,那罢之,黜之,杀之!
正如并行时空的武曌,曾试千里马,实在不为所用,那就拿用匕首杀掉。
小人之类是用来当狗的,君子乃是家臣,既愿真心辅佐,岂可欺辱?
这点儿帝王心术都把握不到,还想当谋主?
官场之上,必须秉正道,通权变,所谓正的发邪!
沉临闻听此言,看向那正气凛然的少年,一时语塞。
这位老者不知道眼前这个记忆中的少年,为何如此凛然不惧。
“如果彼等乃叛乱之徒,纵然大义灭亲,也是理直气壮,但不过一盲女,孤苦伶仃,并未参与谋逆之案。”沉羡说着,声音陡然高几许,掷地有声道:“兰溪沉氏,自开国以来,以忠信礼义传家,岂可行此不义之举?”
沉政闻言,面见惭色。
沉虔赞道:“大侄子说的是。”
沉斋忿然道:“大理寺的刑吏不管你这些忠义什么,他们拿捕虞氏女,定然要攀诬兰溪沉氏。”
沉羡冷声道:“四叔惧酷吏如虎可以理解,但国法煌煌,天理昭昭,岂容彼等一味信口雌黄,颠倒黑白?”
大理寺是不管忠义,但天后管忠义!
只是天后仇视的乃是忠义于李景皇室的大臣,恨不为己所用。
你以为天后想用这些城狐社鼠?
还不是特么的君子们不为天后效力,现在猛然出现一个忠信为本,才干无双的国士,要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,只怕要喜极而泣的。
沉临叹了一口气,很明显被沉羡说动了,苍声道:“慕之所言,乃道义所在,只是如今朝堂风高浪急,还需谨慎行事。”
他老了,家族妻小数百口,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。
他知道眼前少年说的是,甚至贞元先皇在时,闻听此言,还要将沉羡立为天下忠义表率。
但现在是天后临朝称制,重用酷吏,剪除异己。
“父亲。”沉斋见此,心头大急。
沉临摆了摆手,叹道:“大理寺刑吏不会牵连至兰溪沉氏,我明日会向天后娘娘乞骸骨,上表陈情请罪。”
兰溪沉氏,忠信礼义乃为立身传家之本,的确不可丢。
至于别的,兰溪沉氏从来担任清贵要职,又不在中枢与闻军机,与谋逆一案无有牵连。
趁着退下来,将此事奏明也就是了。
沉斋见此,朗声道:“父亲大人,那就应该与谷河县的沉氏一脉分宗,划清界限。”
此言一出,满堂皆惊。
沉虔虎目圆瞪,面容已翻涌起一抹杀气,冷喝道:“沉斋,你胡说什么?”
这时候的人敬天法祖,讲究族亲和睦友爱,沉斋此举被沉虔视为奇耻大辱!
沉政目定口呆,怔怔看向沉斋,道:“三弟,你在发什么疯?”
分宗?未出五服,分什么宗?传扬出去,只怕要让天下人耻笑了。
沉政和沉斌乃是一个爷爷。
沉斋却越说语气越坚定:“彼等谷河沉氏藏匿钦犯,已是同罪,我兰溪沉氏不能为其陪葬!”
他刚刚升任殿院侍御史,前程似锦,岂能陷入这种案子里,碰都不能碰,否则以来中丞的凶狠,后果不堪设想。
沉临皱了皱眉,苍老的声音中已见着愠怒:“你想做什么?”
沉羡面色古怪了下,似笑非笑。
这就划清界限了?
“父亲,我兰溪沉氏主脉与庶脉早已分宗,与其这些年也少有来往,当时,虞家来人托父亲求情,父亲也没有答应,这一切系出谷河沉氏所为!”沉斋急声说着,越说越坚定。
其实早就该分宗,沉虔兄弟两人沉沦下吏多年,又都是粗鄙武夫,在外继续顶着兰溪沉氏的名字,只会给沉氏一族蒙羞惹祸。
沉临面容微变,勃然大怒,说道:“一派胡言!”
沉斋,真是太让他失望了,岂能说出这等混帐话来?
就在这时,一个下人快步来到近前:“大人,大理寺的人来了。”
沉斋面如土色,道:“完了,完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就见几个身穿黑红公差服的狱卒,簇拥着一个身形魁悟的中年官员,从外间而来。
先前曾拦着沉羡的门子,根本不敢拦,只是吓得屁滚尿流从外间而来,道:“老爷,大理寺的人,闯进来了。”
为首之人,乃是大理寺正索元礼,其人身形魁硕,深目高颧,面容凶狠,一道刀疤在脸上横亘,声音沙哑而凄厉,高声唤道:“沉少监可在府上?”
说话间,已经带着大批狱卒,到了厅堂之前。
沉临在沉家众人的簇拥下来,来到廊檐之下,苍老目光投向对面的刑吏。
“沉少监,下官奉周大人之命,传唤沉家之人,讯问虞氏逆犯下落。”索元礼笑了笑,只是笑起来,更显阴狠、凶恶,如同鬼魅,迸射而出的目光带着几许玩味,落在沉临脸上,问道:“沉少监,不知这府上何人主事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