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,终于亮了。
火焰熄灭后升起的黑烟,混杂着血腥与焦臭,笼罩在荒山之上。
长孙冲站在营地中央,脚下的泥土被血浸透,踩上去黏腻湿滑。
锦衣卫的校尉们面无表情地搬运着尸体,将那些残缺不全的肢体堆在一起,准备付之一炬。
另一些人则小心翼翼地将幸存的孩子们拢在一处,用随身的水囊和干粮安抚着他们。
长孙冲的目光,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顶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黑色帐篷。
他脑海里,反复回放着昨夜的画面。
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,那杆仿佛来自九幽的虎头戟。
他到现在才真正明白,武郡王叶凡,为何能凭一己之力,镇压整个大唐的边疆。
那种力量,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。
……
几日后。
长安城,一处偏僻的民巷。
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巷口,长孙冲亲自守在车边,神情肃穆。
车帘掀开,一名锦衣卫抱着一个熟睡的小男孩走了下来。
正是那个老妪的孙儿。
孩子被送进了一座破败的小院。
院子里,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妪正坐在门坎上,怀里抱着一个布偶,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。
当她看到锦衣卫怀里的那个孩子时,整个人僵住了。
她浑浊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那张稚嫩的脸,仿佛要将他看穿。
“狗蛋……”
她颤斗着,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。
怀里的孩子被惊醒,他揉了揉眼睛,看到了眼前这张苍老又陌生的脸。
“奶奶?”
孩子怯生生地唤了一声。
这一声“奶奶”,如同惊雷,劈开了老妪混沌的世界。
她扔掉怀里的布偶,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。
“狗蛋!我的狗蛋!”
枯槁的脸上,瞬间绽放出一道奇异的光彩。
她颤斗着,将孙儿紧紧搂在怀里,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。
浑浊的泪水,如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出,冲刷着她脸上的沟壑。
“我的孙儿……奶奶的孙儿啊……”
她疯癫了几年的心智,在这一刻,被亲情和喜悦奇迹般地治愈了。
巷子里的锦衣卫们,看着这一幕,无不动容。
长孙冲别过头,眼框有些发热。
他忽然觉得,锦衣卫这身飞鱼服,第一次有了沉甸甸的温度。
就在这时,依偎在奶奶怀里的孩子,目光无意间越过众人,看到了巷子尽头。
那里,一道身影静静地站着。
孩子看清了那张脸。
他脸上的恐惧和怯懦,瞬间消失不见。
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,迸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光。
那是狂热,是崇拜,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光。
那是他在最绝望的黑夜里,那道划破黑暗,带来救赎的身影。
长孙冲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,心头猛地一震。
王爷。
他一直都在。
长安府衙的审判,进行得很快。
孙二虎、福记绸缎庄的王掌柜,以及所有被抓获的同党,在如山的铁证面前,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。
斩立决。
菜市口的刑场上,人头滚滚,百姓拍手称快。
朝廷的布告也随之下发,重申对拐卖孩童罪行的严惩,并通过各地官府,加强了对失踪案的排查力度。
一场风暴,似乎就此平息。
武郡王府。
书房内,檀香袅袅。
长孙冲躬身站在叶凡面前,脸上却没了破案后的轻松。
“王爷,罪犯都已伏法。”
“但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说了出来,“那些孩子……有些不对劲。”
叶凡放下手中的茶杯,抬眼看他。
“他们晚上会做噩梦,会突然惊醒,嘴里经常说着一些呓语。”
长孙冲的眉头紧锁。
“卑职担心,那些畜生教的东西,已经刻进了一些孩子的骨子里。此事,恐怕不是杀几个人,就能了结的。”
叶凡示意他坐下。
李丽质端着一盘新切的瓜果,走了进来,安静地坐到叶凡身旁。
“你觉得,狼把羊圈咬破了,应该怎么办?”叶凡忽然问。
长孙冲一愣,下意识回答:“修好羊圈,然后杀了狼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?”
“狼杀了,羊圈也修好了。可那些被咬伤,被吓破了胆的小羊,怎么办?”
叶凡的声音很平淡。
长孙冲沉默了。
他明白了叶凡的意思。
“王爷,卑职愚钝。”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叶凡摆了摆手,“你做得很好。但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杀狼的层次。”
他看向长孙冲,也看向身旁的李丽质。
“大唐如今的律法和官府,就象一个羊圈。可这个羊圈,还有很多漏洞。”
“我要做的,是补上这些漏洞,再给那些受伤的小羊,找一个能安心养伤的地方。”
长孙冲精神一振,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。
“第一。”叶凡伸出一根手指,“刑部和京兆府人手有限,职责繁杂。
我会上奏陛下,成立一个专门的衙门,就叫‘护童司’只管一件事:找孩子。
任何地方有孩童失踪,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介入,权力要大,人手要足。”
“第二。”叶凡又伸出一根手指,“加强偏远州县的户籍管理。
每个村,每个坊,都要有专门的巡丁,定期巡查。
不能再让一个孩子,随随便便就从户籍上消失了。”
长孙冲听得心潮澎湃,这些举措,闻所未闻,却招招都打在要害上。
“第三。”叶凡的声音沉了下来,“也是最重要的一点。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,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。”
“要建‘慈幼局’。”
“由官府出钱,收养天下所有孤儿、弃儿。给他们饭吃,给他们衣穿,最重要的是,让他们读书识字,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。”
“我不要他们感恩戴德,我只要他们长大以后,能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,成为一个对大唐有用的人。”
书房里,一片寂静。
长孙冲被叶凡这番惊世骇俗的构想,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这已经不是在查一个案子了。
这是在为大唐的未来,打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根基。
一直安静旁听的李丽质,放下了手中的果盘。
她的眼圈有些泛红,目光里闪铄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。
她看着自己的丈夫,这个男人,时而象个慵懒的闲王,时而又化身修罗。
可此刻,他更象一个想要为天下所有孩子撑起一片天的父亲。
“守拙。”
李丽质轻声开口,声音微微颤斗。
“这个‘慈幼局’,交给我吧。”
叶凡和长孙冲都看向她。
李丽质抬眼,眼神亮得吓人。
“以我长乐公主的名义,来做这件事。”
“我会去求父皇,会去说服朝中各位大臣的夫人们。”
“建慈幼局的钱,不能只靠国库。我们皇家宗亲,满朝的公侯伯爵,都应该出这份力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叶凡面前,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守拙,你负责杀尽天下的豺狼。”
“我来为你,为大唐,看护好这些受伤的羔羊。”
叶凡看着妻子亮得吓人的眼神,心里暖烘烘的。
他反手握住李丽质的手,那只刚刚还提着虎头戟,沾满鲜血的手,此刻却无比温柔。
他点头,脸上露出笑容。
“好。”
一个字,砸在两人心上。
书房里,两人相握的手还没松开,窗外的阳光斜斜洒进来,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