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坊内,灯火通明。
那根鲜红的丝线趴在白纸上。
段纶和几个老匠人的心,落回了肚子里,可后背依旧发凉。
“王爷,既然已经找到了破绽,那伪钞……”段纶试探着问。
“伪钞,自然一张都不能流出去。”叶凡的声音很平静,“但案子,不能这么查。”
长孙冲在一旁,眉头紧锁。
他抱拳道:“王爷,此事非同小可。既然已经确定对方无法复制矿物染料,那说明他们并不掌握全部的内核技术。”
“没错。”
“可他们能仿出微雕,能仿出纸张的质感,还能想到用植物染料的丝线来混肴视听。”长孙冲的语气沉了下去,“这说明,内鬼必然存在。”
“此人,必是能接触到真钞内核工艺之人,他知道有染色的蚕丝,只是拿不到真正的染料。”
长-孙冲的分析,让工坊里刚刚缓和的气氛,再次紧张起来。
几个老匠人面面相觑,眼神里的怀疑又冒了出来。
“能接触到这道工序,并且知道染料配方重要性的,整个工坊,加之皇家织造坊那边,不超过十个人。”长孙冲声音发冷,“王爷,把这十个人交给我。”
“不出三天,我保证让他把背后的人,一五一十地吐出来。”
“不行。”叶凡直接否决。
长孙冲一愣,“王爷?”
“这十个人,是大唐最顶尖的匠人,每一个都是国之瑰宝。”叶凡的目光扫过在场那几张苍老的面孔,“动了他们,就是动了整个大唐匠人的心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而且,”叶凡打断他,“你觉得,能设下如此大局的人,会轻易让一个匠人,知道全部的计划吗?”
“这个内鬼,很可能只是他们抛出来的一枚棋子。我们抓了他,审了他,最多就是顺着他找到几个负责接头的下线。”
“真正的大鱼,早就闻风而逃了。”
长孙冲沉默了。
他知道叶凡说得对。锦衣卫的手段,对付亡命之徒好用,但对付这种心思缜密的布局者,一旦打草惊蛇,便再难寻觅踪迹。
“那我们该如何?”
叶凡看着桌上那张伪钞,眼神里没有半点情绪。
“他们既然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东西,就不可能只做三万两。”
“广州只是一个开始,一个试探。”
“他们现在,一定在等。”
长孙冲立刻明白了,“等市面上的反应,等我们钱庄的反应!”
“没错。”叶凡道,“所以,我们要让他们觉得,他们的试探,成功了。”
他转头看向段纶。
“段尚书,对外宣称,新式存单工艺复杂,印制过程偶有遐疵,前几日广州发现的,只是批量问题,已全部回收。大唐钱庄,信誉不受任何影响。”
段纶立刻躬身:“臣,遵命!”
叶凡又看向长孙冲。
“让锦衣卫,把所有调查的力量,都从明面上撤回来。”
“做出一个假象,让他们以为,我们真的相信了‘批量问题’这个说法,放松了警剔。”
长孙冲眼中闪过一丝明悟,嘴角却也带上一丝狠厉。
“王爷是想……引蛇出洞?”
叶凡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拿起那张伪钞,在指尖轻轻捻动。
“这天下,没有不透风的墙。”
“内鬼,一定会想办法,打探我们调查的进度。”
“我们就给他一个,他想知道的进度。”
……
是夜,皇城。
甘露殿的灯火,亮了一夜。
殿内空荡荡的,所有陈设都还在,却没了那个温婉的女主人。
李世民一个人,坐在那张凤榻上。
他坐了一天。
不吃,不喝,不动。
他只是看着床榻的内侧,那个她曾经躺过的位置,一看,就是一整天。
王德在殿外急得团团转,却不敢进去打扰。
直到叶凡的身影,出现在殿前。
“王爷。”王德象是看到了救星。
“陛下如何了?”
王德摇了摇头,满脸忧色,“一天了,水米未进。”
叶凡点了点头,推门走了进去。
浓重的孤寂气息,扑面而来。
那个坐在床边的背影,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,只是一个失去了挚爱的男人,萧索得让人心头发酸。
“父皇。”叶凡在后面,轻声唤道。
李世民的身体,动了一下。
他缓缓转过头。
那张原本英武的面容,在短短七日之内,竟消瘦了一圈,眼窝深陷,布满了血丝。
“守拙,假银票案,进展如何?”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“臣,此来已有些眉目了。”
李世民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叶凡将自己的判断和计划,一五一十地,全部说了出来。
他每说一句,李世民眼中的悲伤就淡一分,阴沉和怒火却越来越盛。
当叶凡说完。
整个大殿,安静得可怕。
李世民缓缓地,站了起来。
“国丧期间……”
他没有怒吼,也没有咆哮。
他猛地一拳,砸在旁边的廊柱上。
“砰!”
坚硬的木柱,发出一声闷响。
“查!”
李世民转过身,愤怒道。
“给朕查!”
“无论是谁!不管他背后站着谁!”
“拔出箩卜带出泥!”
那股因丧妻而无处发泄的滔天悲恸,在这一刻,全部化作了对背叛者的刺骨恨意。
“朕要诛他九族!”
叶凡看着他,看着这位帝王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疯狂。
他没有劝慰。
他只是上前一步,躬身道:“父皇放心。”
“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蛆虫,臣会一条一条,全都给您揪出来。”
李世民看着他,眼中的疯狂,慢慢被狠厉所取代。
他点了点头。
“去办吧。”
“放手去办。”
“朕只要结果。”
……
第二天。
工部官署,一间密室之内。
段纶召集了所有能接触到存宏内核工艺的匠人,一共十人。
叶凡坐在主位,长孙冲侍立一旁。
气氛凝重。
“诸位都是我大唐的栋梁。”叶凡的目光,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,“昨日之事,想必大家也听说了。”
“朝廷相信诸位,但防伪之事,必须再度加强。”
他将一张新的图纸,铺在桌上。
“这是本王设计的新式团花底纹,比之前的微雕,更为复杂。”
“从今日起,由段尚书牵头,诸位合力,务必在半月之内,将此物研究出来。”
众人连忙躬身领命。
就在这时,叶凡象是无意间提了一句。
“对了,长孙指挥使,广州那边的案子,查的如何了?”
长孙冲立刻会意,上前一步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,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回王爷,已经有了重大线索。”
“哦?”
“我们从伪钞的纸张残渣里,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木料。”
长孙冲说得煞有其事,“这种木料,只产于蜀中,产量稀少,我们已经派人,去追查近半年来,所有采买过此种木料的商队。”
“相信很快,就能顺藤摸瓜,找到他们的老巢。”
叶凡点了点头,没有再多问。
“好了,都散了吧,各自准备,明日开始,全力攻关新图纸。”
“是!”
十名匠人,躬身退下。
当他们走出密室时,每个人的表情,都有些复杂。
在他们身后,黑暗的角落里。
十几名锦衣卫的好手,如同鬼魅一般,悄无声息地,跟了上去。
他们监视的,不是某一个人。
而是所有十个人。
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,监视他们和谁接触,和谁说话。
一天,过去了。
风平浪静。
第二天。
依旧风平浪静。
直到第二天傍晚。
一名年过六旬,在工坊里干了四十多年的周姓老匠人,在收工后,没有直接回家。
他拐进了西市,说要给家里的孙子,买几块饴糖。
他在一个糖人摊子前,站了很久。
然后,一个看似寻常的布商,也走到了摊子前。
两人没有交谈,只是错身而过。
就在错身的那一瞬间,老匠人的手里,多了一小块碎银。
而布商的袖子里,滑入了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整个过程,行云流水,快得让人无法察觉。
可这一切,都落入了不远处,一个正在喝茶的茶客眼中。
那茶客放下茶碗,丢下几个铜板,起身,不紧不慢地,跟在了那名布商的身后。
布商在西市里七拐八绕,最后,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米店。
一刻钟后。
一份加急密报,被送到了长孙冲的案头。
长孙冲看着密报上的那几个字,眼神骤变。
他抓起密报,连官服都来不及换,直接冲出府门,翻身上马,朝着武郡王府的方向,狂奔而去。
米店。
那家米店的东家,叫王辉。
而他的远房表舅,正是当年被武郡王下令清洗的五姓七望之一,太原王氏的旁支子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