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长安看着父亲按在自己肩上的手,那只手,曾执掌过百万雄兵,曾搅动过天下风云。
此刻,这只手温厚而有力,传递过来的,不再是严厉,而是托付。
少年的眼框又是一热,但他强忍住了。
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哭了。
“爹,您别说这种话。”
“您和娘,定会长命百岁,福寿安康。”
他顿了顿,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红着眼睛的姐姐,语气里多了一份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和坚定。
“姐姐是我至亲,孩儿,自当拼了性命守护。”
“谁也别想欺负她。”
“哟!”
叶轻凰本来还沉浸在感动里,一听这话,立刻不干了。
她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,双手叉腰,冲着弟弟扬了扬下巴。
“这就护上了?”
“我叶轻凰用得着你来护?你先打得过我的虎头戟再说!”
叶长安被姐姐这么一抢白,那张刚刚还无比严肃的小脸,顿时憋得通红。
“我……我这是……”
“你这是什么?”
叶轻凰不依不饶,甚至伸出脚,在弟弟的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。
“小屁孩,还学大人说话。”
看着瞬间又斗起嘴来的姐弟俩,李丽质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她走上前,一手揽住一个,将两个孩子分开。
“好了好了,都多大的人了,还闹。”
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叶轻凰,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。
“今天是你爹爹大病初愈,你弟弟也难得休沐回家,天大的喜事。”
李丽质转过身,对着厅外扬声道。
“张叔!”
“把晚膳都摆上来!就在这正厅吃!”
“王爷刚醒,长安也回来了,今天我们一家人,要好好吃顿团圆饭!”
她的声音,带着驱散所有阴霾的明快。
仿佛只要她在,这个家,就永远不会散。
……
晚膳,很快就备好了。
满满一大桌子菜,就摆在温暖明亮的正厅里。
没有分餐,没有食不言的规矩。
一张圆桌,四张凳子,热气腾腾的菜肴,将一家四口,紧紧地圈在了一起。
叶凡坐在主位上,看着眼前的一切,只觉得异常满足。
李丽质的脸颊微微一红,眼波流转,也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,仔细挑去鱼刺,然后放到了叶凡碗中。
“你也多吃点。”
旁边的叶轻凰和叶长安看着这一幕,互相做了个鬼脸。
“咳!”
叶凡清了清嗓子,拿起筷子,指了指满桌的菜。
“都吃,都吃。”
然后,他自己便再不客气,拿起筷子就开始风卷残云。
他实在是饿坏了。
昏迷了一个多月,醒来后虽然吃了一顿,但身体的亏空,远不是一顿饭能补回来的。
那吃相,看得旁边的叶轻凰都有些发愣。
“爹爹,您慢点,没人跟您抢。”
叶长安也看得目定口呆,在他的印象里,父亲用膳,向来是优雅从容的。
李丽质却是看着心疼,她不断地给叶凡布菜,嘴里念叨着。
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
“来,喝口汤,这是张叔用老参炖了一下午的鸡汤,最是温补。”
叶凡端起汤碗,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,然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。
“香!”
“还是家里的饭,最香。”
一句话,让李丽质的眼圈,又有些发红。
叶轻凰见状,连忙开口,想要转移气氛。
“弟弟,我可听说了啊,你在学堂里,跟夫子辩论,把夫子都给说得哑口无言了?”
叶长安正小口地吃着饭,闻言差点被米粒呛到。
他连忙摆手:“姐姐你别听他们瞎传,没有的事。”
“哦?”叶凡也来了兴趣,他放下筷子,看着儿子,“怎么回事,说来听听。”
叶长安见父亲问起,不敢隐瞒,只好放下碗筷,正襟危坐。
“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“就是前几日,学堂里就‘民贵君轻’之说,起了些争论。”
“有同窗认为,孟子之言,乃圣人之言,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”
“也有同窗认为,此乃乱国之言。君为天下之主,至高无上,岂能为轻?”
叶凡点了点头,饶有兴致地问:“那你怎么说?”
叶长安看了父亲一眼,沉声答道。
“孩儿说,水能载舟,亦能复舟。万民如水,君王如舟。无水,舟不行;水怒,则舟覆。此为‘民贵’。”
“然,汪洋万里,若无舟船,百姓何以渡江海,避风浪?君王定国安邦,颁布法度,方有万民安居乐业。此为‘君重’。”
“所以孩儿以为,民与君,如同水与舟,相辅相成,不可偏废其一。治国者,既要敬民如水,也要惜君如舟,方能使这大舟,行稳致远。”
他说完,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。
这套理论,一半来自书本,一半,却是他从父亲平日的言行里,自己琢磨出来的。
叶轻凰听得一愣一愣的,她只觉得弟弟说得好有道理,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道理。
叶凡看着儿子。
看着他那双清澈又带着思辨光芒的眼睛。
他没有夸奖,也没有点评。
他只是重新拿起筷子,又夹了一大块肉,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地说道。
“说得不错。”
“吃饭。”
得到父亲这句“不错”的评价,比得到夫子十句夸奖,都让叶长安来得高兴。
他重新拿起碗筷,只觉得碗里的米饭,都变得更香了。
饭桌上的气氛,再次变得轻松起来。
叶轻凰给弟弟讲着长安城里的趣闻,叶长安则说着学堂里的见闻。
李丽质含笑听着,时不时给这个夹一筷子菜,给那个添一碗汤。
叶凡吃得半饱,速度终于慢了下来。
他靠在椅背上,看着眼前这幅景象。
妻子温柔的笑脸,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动人。
女儿叽叽喳喳,活泼得象只小麻雀。
儿子虽然还带着几分少年老成,但眉宇间,已经有了几分担当。
屋子里,饭菜的香气,和家人的欢声笑语,交织在一起。
这便是人间烟火。
这便是他征战沙场,九死一生,所要守护的一切。
他觉得,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,心安理得。
就在这时,李丽质仿佛想起了什么。
她放下筷子,看着叶凡,柔声说道。
“对了,夫君。”
“孙神医离京前,又留下了一副新的方子,说是给你调理身子用的。”
叶凡随口应道:“恩,明日让张叔去抓药便是。”
李丽质点了点头,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神医还特意叮嘱了。”
“说你这次,是神魂耗损过甚,伤了根本。这药方虽能固本培元,但最要紧的,还是静养。”
她看着丈夫的眼睛,一字一句,说得格外认真。
“切记,数年之内,绝不可再劳心费神,更不能与人动手。”